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你们总要照点什么回去。吃完饭我就叫你照。”接着他可能自觉失言,脸上浮起警惕的神情,看了那个墙角上粗笨低矮的柜一眼。这一眼就bào露了他藏着宝物的地方。

晚饭是酸菜下玉米糊糊。

刚搁下碗,他就哼哼唧唧地说气紧,关节痛,他说该睡了,叫我也睡。我只好睡了。没有料想的那样受到跳蚤和虱子的袭扰。我想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又回到了过去。我过去流làng的日子,我睁开眼,看见了石屋漆黑低矮的顶子,闻到灰尘和羊子的腥膻气息,并在心中怀念家乡的亲人。特别是把我赶出家门的父亲。身边的牧羊人动了一动。原来我醒着,牧羊人侧身起来,看了看我。他蹑手蹑脚地起来,我听见他暗中用脚找鞋没有找到,下了chuáng光着脚在暗中摸索。他摸索着打开柜门,划燃了火柴,他确实有一只瓷瓶,可惜本人没有古物鉴赏水平。只是那有点破损的瓶颈确实十分优美雅致。他关好柜门,摸回chuáng边,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看见我眼睛大睁,一哆嗦,火柴就掉在了地上。

我披衣起chuáng。说:“点上灯吧。你确实有一只值钱的瓶子。”

他退回到柜子的方向。我点亮灯。看见他用身子护住柜子。

“我不会抢你。”

他像孩子一样问我:“你敢发誓。”

“敢。”

他没听到我的誓辞就绽开了笑脸。

“值多少钱?”

“一千,也可能两千。我不晓得。”

他话头一转,突然bī向我,眼露凶光,说:“那年就是你。”接下来,他讲的话,似乎是有根有据。十二年前有一个少年人偷他的宝贝,被人发觉了,跳墙时摔脱了脚踝,还是故去的老医生心好,给他治好了腿伤。那个娃娃后来悄悄地走了。那时,“那时你就是来偷这件宝贝吗。”

我却听得心里发酸,喉头发紧。

“我不大记得了。”我说:“不过也许那个娃娃不是要偷这件宝贝,是想偷几个玉米粑粑。”他沉默一阵,重重地点点头。

我说我要告辞了。

他说:“睡了。”

彻夜难眠,我在想在甘村治疗脚伤之前,我是不是有牧羊人所说的那种行为。我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忘记。我梦见老医生的那些树子。而这篇小说的作者在树叶中背诵叶芝的诗句。

自从青chūn的第一阵恍惚后,我

日常的思想,就找到了山羊

找不到的路径。

唱吧,也许你的思想中能够拔出

一些草药,使我们的悲伤

再不是那样苦涩

群蜂飞舞

今天是一九九二年六月的一天,我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写这篇东西,就在寺院的客房中间。四周静寂无声。抬眼就可以看见大殿的屋脊上站着永不疲倦的铜鹿,它们站在那里守护法轮。在我和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之间,是一片开满huáng色小花的草地。这里还是中国一条有名的大江发源的地方,清澈的空气中有净水的芬芳。我不由得面带微笑,写下了这几个字:群峰飞舞。刚写完,我立即就感到了光芒和颤动,听到了曼妙的音乐,虽然我不知它来自何方。

于是,我往下写:

彩虹或佛光

我住的是桑木旦先生的房间。桑木旦先生去了美国后,寺院管理委员会与活佛共同决定把这里辟为接待来访学者的客房。

都说桑木旦先生是个奇妙的人物。

还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就以聪颖和懒散而闻名。故事是从他和一帮男女同学去野餐开始的,因为广阔草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夏天。桑木旦先生那时对数学充满兴趣。他把草原的广大与夏天的短促相比,说:“妈的根本不合比例!”他们无意中选中了一个重要的日子去野餐。就是这一天,一个圆寂了十七年的活佛化身被预言将在这天出现。学生们上路的同时,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寺院的僧人们早早就上路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正午时分就来到了圣湖边上。近处,洁白的鸥鸟在水上蹁跹,远处,一柱青烟笔直地升上蓝天。这一切当然都被看做吉祥的征兆。其实,那天梯般的烟柱下面是一群野餐的男女少年。一群马就在这群少年人附近游dàng。两个十六岁的中学生逮住了白色的两匹,在同伴们钦敬的目光中奔向天边。其中一个在圣湖边上被认作了转世活佛。

桑木旦单马回去,用悲伤的表情说人家选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选他,他对放马的牧人说:“新活佛把你的白马骑走了,我以后叫他赔给你。”牧人惊惶地捂住桑木旦先生的嘴。接下来,这个英俊的汉子五体投地向着圣湖方向磕起头来。桑木旦没做活佛仍然是一个自自在在的快乐青年。

桑木旦大学毕业在一所中学做了数学教师。他留起了一抹漂亮而轻佻的胡子,却不是个四处追欢逐乐的人了。他的工作很受欢迎,自己却心不在焉的样子。

终于,他对校长说:“我要辞职不gān了。”他对认为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校长说:“我不会去做生意,想找个地方去学点经学的什么东西。”

于是,他来到了我现在所住的地方。树立起我背后这些书橱,摆下了我正伏身其上的这张桌子。活佛是他当年的同学和好友。为他剃度时却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桑木旦用最真诚最带感情的声音叫了当年好友的名字,说:“我真心地谢谢你。”

活佛对我说:“我不知怎么不高兴他来。”

我说:“其实,他是知道的。”

活佛说:“我说桑木旦先生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那胡子看起来有讥笑的意思,我就叫人剃去了他的胡子。”

胡子一经剃去,他的脸就显得真诚了。于是,活佛带着点歉意说:“就是你,也要起一个法名。”

“我不要什么法名,我不是想来争你这里的什么功名,我只是来学点经学的东西。”

这句话非常冒失无礼,却引起了学问最好的拉然巴格西的兴趣。格西做活佛的经师十年有余,渐渐对他的悟性与根器失望起来。格西就对桑木旦先生说:“跟我学佛学中的根本之学内明学吧。只有它宏大jīng深,奥义无穷啊。”

那天,格西讲授龙树的《中论》说世间万物万象皆“空”,而这个“空”又不是没有。活佛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没有形而上能力。桑木旦先生就说:“嘁,还不如数学难学。”他还对活佛说:“当年,你数学就不好,所以着急不得。”打这以后,活佛就拒绝跟桑木旦先生一起听讲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穷究过的经卷打开。阳光照进窗户,金粉写成的字母闪闪发光。桑木旦先生微笑着戴上变色眼镜,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纸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身,在那里悄然絮语。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想:这个世界上,任谁也读不完这些充满智慧也làng费智慧的书了。格西却忧心忡忡,活佛已经拒绝上哲学课了。他把兴趣转向了医学,禅房内挂起了学习脉诊和人体经络的挂图。

这天,桑木旦先生正想着没有人能穷究所有经卷时,格西来了。格西叹口气说:“你的天资证明我们当初选错了活佛。”

“我不会想当活佛的。”

“是啊,那时就是你不肯当。”当时,是两位翩翩少年骑着白马出现在湖边,而叫相信预言的僧人们不知选定哪个才好。桑木旦那时就骑马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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