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眼泪亮晶晶地挂了下来。

huáng昏时分,早上开放的梨花又开始凋谢了。洁净的花瓣落在地上悄然腐烂,更给huáng昏的气氛增添了一种甘甜的味道。金生经过自己家门前,听到屋里收音机已经打开了,依然固定在专门吟唱英雄史诗的波段。他没有进门,觉得自己不过像个不够真实的鬼魂,并且想到了报应这个字眼。

他冷笑一下,觉得枪身也变得冰凉了。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金生觉得自己身影如雾,碰到任何东西都发不出声响。他还觉得,自己会有足够的耐心来寻找那只狐狸。从梦中,他知道,那是一只美丽的红狐。半夜,云片带来一阵小雨。他背靠一棵梨树倾听,四野里都是草木萌发的声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而那狐狸却是这个世界里一个耐心等待复仇的女妖。想到这里,金生心里又恨了起来。

雨停了,月光重新洒向大地。

面对这景象,金生突然想高声叫骂。这时,却发觉舌头发木,说不出话来了。因此,他知道狐狸就要现身了。他在地上趴好,架好枪,麻木的感觉从脚下慢慢往上。趁着头颈还能转动,他回头看看背后的有亮。月亮到了面前时,他的一身已经僵硬了。

天空露出了黎明的光色,这种光芒凝聚在准星上,像一蓬冷艳的火苗悄悄燃烧。

金生眯眯眼,想看看心里想些什么。

可他看不见自己的内心。

睁开眼,就看见狐狸现身了。

它就坐在十步开外的那潭清亮的泉水旁边。这情景和梦中十分相似,但狐狸却叫他失望了。他已经十分老了,并不需要一个好猎人专门从chuáng上起来对付它。人们的传说中,这只狐狸像一面飘动的旗帜,像一团闪烁的火焰,美丽得出神入化。现在,面对枪口的这只狐狸,却是十分老迈了,毛正大片大片地从身上脱落,只有那双眼睛因为得计和歹毒而显得分外明亮。

金生不想开枪,但狐狸也不走开。

太阳升起来了,穷途末路的猎人和狐狸之间,竟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金生害怕这种感觉,对着狐狸开了一枪。

枪声震dàng,使村里村外下了一场梨花雨。

人们赶到村口,那狐狸已经死了,流出的血腥臭无比,污染了村里一眼甜水泉。

村长芒加把金生抱在怀中。金生想说话,一用劲,人们却听到狐狸的哀哀叫唤。

槐花

突然袭来一股浓烈的花香。

五月的这个平常夜晚,谢拉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梦醒时突然感到这过分的宁静,还闻到了稠重浓烈的花香。是槐花的香气。

谢拉班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站起身来。chuáng架和身上的关节都在嘎嘎作响。他弓着腰站在这个岗亭里,咳嗽声震动了窗上的玻璃。他的四周都是玻璃,十六块正嗒嗒震响的玻璃把他包围起来。玻璃上面是铁皮做成的尖顶。当他关了灯,仰躺在chuáng上,岗亭的顶尖就成了一只幽深的倒悬的杯子,里面斟满往事气味的杯子。他总是平静而又小心地啜饮。他对自己说:这样很好。用的是儿子对他说话的那种口吻。儿子叫自己住进了这种鸟笼一样又像酒瓶一样的房子时说:这样好,这样很好。啜饮往事时,他小心翼翼地不叫嘴唇碰到那杯子的边沿,以免尝到油漆过的、生了锈的、被油污腐蚀了的钢铁的味道。在他看守的这个停车场里多的是这种东西:栅门,废弃了的汽车上的部件,钢丝绳,挂在胸前像个护身符一样用来报警的口哨。

花香又一次袭来。

他却做出猎人嗅到什么气味时习惯地侧耳倾听的姿态,同时掀动着两扇比常人宽大很多的鼻翼。而玻璃仍然轻轻震响。扰乱了他的注意力。儿子别出心裁,把他看守车场的小屋建成一座岗亭的样子,而且是有楼房的岗亭。谢拉班掀开楼顶口的盖板,下了用钢管焊成的七级楼梯。底层就没有玻璃了。水泥墙上有个小孔。地下是他新挖的火塘和几件炊具:一把木勺,几只木碗,一个铜茶炊。儿子送来的东西中他只要了一只砂罐用来焖米饭。他宽大的笨拙的身子从窄窄的门中挤出时,他想到了一只正在出dòng的熊,想到了自己正举枪瞄准。这时,他被稀薄的光芒所笼罩,他以为是稀薄的月光,但天空很yīn沉,没有月亮。照耀他的是这个城市向夜空扩散的午夜的灯光。灯光罩在城市上空,像睛朗日子里被风卷起的一团灰蒙蒙的尘土。灯光散漫,没有方向。在这种灯光下,停在车场上那几十辆卡车都统统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没有影子的东西。他有点不相信这些能够高声轰鸣欢畅奔驰的东西怎么会如此安静而没有影子。目光越过停车场灰色的围墙,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也一样闪烁着软体动物沾水后那种灰白晦暗的光芒。

而他赖以栖身的岗亭像一朵硕大而孤独的蘑菇。这朵蘑菇没有香气。他想起那些出去打猎的夜晚。夜半从露宿的杉树下醒来,有香气冉冉而起,一朵朵蘑菇就在身前身后破土而出。这是猎手将jiāo好运的征兆。

转过身子时,他发现墙外河边的树子。花香来自那几株槐树。在这个五月的平常的夜晚,槐花突然开放了。河风把甘甜的花香一股股chuī送过来。

“开了,槐花开了。”

他尽量靠近散发花香的树子,一直走到车场出口的铁栅门边。树子和他就只隔着一条马路一扇铁栅门。栅门晚上上锁,白天打开,钥匙不在他的手里。无望的时候他就要听到这巨大的寂静。目力所及,凡是被灰蒙蒙的灯光映she的地方都有这种寂静存在。而那些灯光照she不到的树林里、田野里、村庄里的夜晚却充满了声音,生命的声音。野shòu走动,禽鸟梦呓,草木生长,风chuī动,青年男女们幽会抚爱……谢拉班望着那几株散发香气的槐树怀念自己死去的长子,那几个私生的漂亮女儿。他和别的女人私生的都是女儿。和妻子只生了两个儿子。妻子死了,大儿子打猎时枪走火死了。小儿子成了派出所长。当所长的儿子看他孤独,为他办了农转非手续。这个以前远近闻名的猎手成了车场的守夜人,每天有三块钱工资,五角钱夜餐补助。

警车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儿子他们又抓住小偷或者什么别的坏人了吗?谢拉班为那个小家伙担心了。虽然他知道小家伙不在城里。

他躺在chuáng上,身上盖着毛毯。四周尽是玻璃,这样便于看守。他却渴望真正的夜,真正的黑暗,而灯光却从四面漫she而来。他渴望的那种黑暗叫人心里踏实,带着树木、泥土、水的味道,而绝不是停车场上这种橡胶、油漆、汽油和锈蚀的钢铁的浓烈得qiáng制人呼吸的蛮横味道。

闭上眼睛,那小家伙向他走来。那眉眼,那bào突的门牙都给人一种稚气的感觉。第一次见面,他就想叮嘱他小心。小心什么呢?小心汽车还是小心jiāo通警察?而小家伙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用一种突然有了钱,见了一点世界的大大咧咧的口气跟他说话。

他说:“喂,老头,守车钱。不要发票,你打酒喝吧!”

“嗨,老头,想不想听点新鲜事情。”

“嗨,老头子,想不想要个姑娘……”

“嗨,老头……”

谢拉班却偏偏对这么一个不懂礼貌的小家伙怀着父亲般的慈爱。所以,当他大大咧咧和自己说话时,真想赏他几记耳光。但他却用哄孩子一样的声音说:“把车停好,停好。”停好车了,小家伙大大咧咧地从车上下来,他又叮嘱他收好东西,关上车窗,上锁。因为小家伙和他说话时用的是很少人懂得的家乡方言。而这个城市通行汉语和标准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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