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_刘震云【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老太太又将戒指jiāo给严守一,严守一以为她要把这戒指转jiāo沈雪,没想到老太太说:“回北京以后,还替我还给文娟。跟她说,她不是俺孙媳妇,还是俺孙女。”

又说:“要让孩子知道,孙子不懂事,那个老不死的,还是懂事的。”

严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呜呜”哭起来。

从山西老家回来,严守一和沈雪住到一起了。

冬天到了。

今天开大会,在大办公室里间。本来想策划下一期节目,下一期节目准备做“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但开会之前,费墨在小办公室发了火,告诉严守一,他有话要说。他觉得这两个月的节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义,有些漫无边际,有些松;换言之,该松的时候紧,该紧的时候松。于是开会之前,严守一拍拍巴掌:“大家静下来,今天开会,先不说河南人的事,先由费老说说我们。我们这一段的工作,又离费老的要求有一段距离,请费老帮我们把距离缩缩。”

开会间,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看也没看,劈头就说:“开会呢!”

欲关手机。

谁知电话是伍月打来的,而且人已经来到了电视台门口,正在门口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你来电视台,事先怎么不打个招呼呀?”又说:“真不凑巧,我在外边办事,不在台里。”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他,门卫说,他清早开车进了电视台。严守一一方面无法抵赖,另一方面怕手机接长了,费墨发火,只好说:“那你把电话给门卫吧。”接着对门卫jiāo代:“我是严守一,让她进会客室吧。”

忙关了手机。费墨突然想起什么,点着众人:“我倒觉得,我们应该做一期节目,就叫‘手机’。”首先指着严守一:“‘我不在台里’,瞎话张嘴就来。”又指众人:“我看不是河南人爱撒谎,是你们!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

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机里的秘密都公布出去!”

费墨拉开架势,又要长篇大论一番,严守一看他正在兴头上,估计一番话讲下来,又得半个小时,他想起伍月还在下边等他,担心她等急了,闯到办公室来,那也是一颗手雷,于是趴到费墨耳边悄悄说:“费老,您先讲着,我去找一下台长。”

费墨瞪了他一眼:“正在开会,找他gān什么?”

严守一:“费老这策划毒,我去给他扇乎扇乎,如果这事能定,今天就定下来。”

这谎撒得不够圆满,估计费墨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皱着眉摆了摆手,将严守一放行。

严守一在一楼会客室找到伍月,接着领她上楼,去电视台三楼咖啡厅。伍月边走边“呸”了严守一一口:“别害怕,没人搅你的好事,我今天找你是正事。费墨写了一本书,想在我们社出,我们贺社长想让你写个序。”

第十四章

严守一想了想:“这事你可得慎重。让我写序,费墨未必瞧得上。”

伍月:“瞧不上也得写。费墨这书,没法说了。书名叫‘说话’,我看他就不会说话,从亚里斯多德到孔子,从联合国到大学课堂,还有你们的‘有一说一’,圈子绕得挺大,每句话都很深奥,动不动还引用些洋文,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于是等于什么都没说!”

严守一:“既然你们这么瞧不上他,书为什么还要出呢?你们老贺脑子进水了?”

伍月:“老贺脑子没进水,因为老贺的女儿,是费墨的研究生。”

严守一明白了。伍月:“老贺让你写序,并不是觉得你会比费墨写得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给费墨的书提提神,借一下你的名字给书打广告,不然这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自和沈雪住到一起之后,严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别的,而是沈雪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晚上爱带他看戏。严守一不是不爱看戏,正经戏,《雷雨》、《茶馆》、《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戏呢,严守一都能忍受;但这些戏沈雪不看,说过时了,没劲,她一看就是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严守一带到一座纺织厂废弃的厂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实验话剧。

严守一跟她来到这座位于北京西郊的废弃的厂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环四环都堵车。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等严守一和沈雪进场,戏已经开始了。废弃的厂房里,站满了男男女女。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外国人。一些外国人扛着摄像机,正对着场地中间拍摄。场地中间放着一摞大芯板。不时有民工过来,把一张张大芯板抬走,钉到厂房四周的窗户上。两个小时过去,四周的窗户一扇扇被大芯板钉死,厂房的光线越来越暗。严守一站得腿发酸不说,还有些发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边的沈雪,够着头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着。终于,当厂房只剩下一扇窗户,这窗户仅剩一束光线时,最后一张大芯板被钉了上去,厂房里一片漆黑。这时房顶的大灯亮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戴着安全帽,走到场地中间:“厂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户,八扇门,大芯板用了九十八张,一张大芯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钉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块五,共八十七块七毛五;壮工二十八人,每个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元;合计共花费一万零七百九十七块七毛五。”

接着摘下安全帽,露出一个光头,这时换了一副腔调:“我是这个戏的导演。

我叫胡拉拉。”

厂房里掌声雷动。沈雪也兴奋地拍巴掌。严守一只好跟着拍。这时一个民工打扮的人,开始手持话筒采访观众,问大家对《八又二分之一》的看法。

第十五章

严守一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接着话筒杵到了他脸前,几台摄像机的灯光,也打在他脸上,把他吓了一跳。手持话筒的民工:“严老师,您说两句行吗?”

严守一躲着灯光:“我就算了,我不懂戏剧。”

手持话筒的民工:“那就说说您的感受,第一感觉。”

严守一还想躲,沈雪用胳膊捣了他一下,悄声说“说两句吧,胡拉拉给的票”

严守一只好找词:“好。挺好。这个场面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家,我们家砌墙,也是这样热火朝天。工头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这么仔细。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墙……”

这时沈雪在下边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忙改口:“但我觉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农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导演。这样的话剧,看一遍是不够的,可惜我听说这座厂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复。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众人给严守一鼓掌。等灯光移走,严守一悄声问沈雪:“咱们能走了吗?”

沈雪马上急了:“你什么意思?让你看戏捧个场,你还认了真,说话夹枪带棒的,现在又要溜号,我告你,演出还早着呢。现场所有的观众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严守一只好作出恍然大悟状,“噢”了一声,继续留在原地。采访已经结束,胡拉拉带着一帮民工,又脱光膀子,开始在厂房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乌拉,乌拉!”并用身子相互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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