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_刘震云【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我说:“不错呀。”

“跟同志们团结怎么样?”

“不错呀。”

“说没说过出格的话。办没办过出格的事?”

“没有呀!”

“班里工作搞得怎么样?”

“除了投弹she击,别的不比人差!”

“那指导员怎么这么处理我?”

我摇摇头:“真猜不透。”

他咬咬牙说:“指导员必定跟我有仇!”接着站起来,开始在地上来回转。转了半天,开始两眼发直。

我劝他:“班长,你想开些。”

李上进不说话,只在那里转。突然蹲到地上,双乎抱头,“这样光身子,我是宁死不回家。”接着又站起,对着窗户喊:“我X指导员他妈!”

我急忙把他从窗户口拉回来:“让人听见!”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听见又怎么样?反正我不想活了!”

到了晚上,李上进情绪才平静下来。到了chuī熄灯号,大家围着劝他,他反倒劝大家:

“都赶紧睡吧。”

大家都为他心里不好受,默默散去睡了。连王滴也露出一脸的同情,叹口气去睡。脱了裤子,又爬到李上进的铺头,说:

“班长,我这还有一把糖,你吃吧。”

把一把他吃剩的奶糖,塞到李上进手里。

熄了灯。大家再没有话。都默默盯着天花板,睡不着。这是当兵以来让人最难受的一夜。连“老肥”退回去那天晚上,也没有这么难受。不时有人出去解手,都是蹑手蹑脚的。翻来覆去到下半夜,大家才朦胧入睡。这时外边“砰”地响了一枪,把大家惊醒。夜里头,枪声清脆嘹亮。大家被吓了一跳。爬起来纷纷乱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接着外边响起“嘟嘟”的紧急集合哨子。大家顾不上穿衣服,一窝蜂拥了出来,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时有人说是有了特务,有人说是哨兵走了火。正一团混乱,连长提着手枪喘喘跑来,让大家安静,说是有人向指导员打黑枪。大家“嗡”地一声炸了窝。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副连长又提着枪跑过来,说指导员看见了,那身影像李上进;又说指导员伤势不重,只伤了胳膊;又说让大家赶紧集合,实枪荷弹去抓李上进,防止他叛逃。我们这里离国境线只几百公里。

大家又“嗡”地炸了窝。赶紧站队,上子弹,兵分几路,跑着去捉李上进。因李上进是我们班的,大家都看我们。我们班的人都低着头。我也跟在队伍中跑,心里乱如麻。看到排长也提着枪在前边喘喘地跑,便凑上去问:

“这是怎么回事呀,排长?”

排长抹一把汗,摇头叹息道:“这都是经受不住考验呀,没想到,他开枪叛逃了!”

我说:“这肯定跟入党有关系!”

排长叹息:“他哪里知道,其实支部已经研究了,马上发展他。”

我急着问:“那为什么找他谈话,说让他复员?”

排长又摇头:“这还不是对他的考验?上次没有发展他,指导员说他神色不对,就想出这么个点子。没想到一考验就考验出来了!”

我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排长说:“他就没想一想,这明显是考验,新兵连哪里有权复员人呢?”

我脑袋又“嗡”地响了一下。心里边流泪边喊:

“班长,你太亏了!”

队伍跑了有十公里,开始拉散兵线。副连长用脚步量着,十米一个,持枪卧倒,趴在冰凉的地上潜伏,等待捉拿李上进。副指导员又宣布纪律,不准说话,不准咳嗽,尽量捉活的,但如果他真要不听警告,或持枪顽抗,就开枪消灭他。接着散兵线上响起“哗啦”“哗啦”推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左边的战士把子弹推上了膛。

我右边的战士也把子弹推上了膛。

我也把子弹推上了膛。

但我心里祷告:“班长,你就是逃,也千万别朝这个方向逃,这里有散兵线。”

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散兵线上一个个哨位,已经看的清清楚楚。李上进没有来。副连长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回营房吃饭。吃了饭,又让大家到各处去搜。我们班的任务,是搜查戈壁滩上的一棵棵骆驼刺草丘。我领着大伙搜。我没有话,大伙也没有话,连王滴都没有话,只是说:

“不管搜出搜不出,都是一个悲剧。”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这样搜了一天,没有搜出李上进。

夜里又撒散兵线。

三天过去了。李上进还没捉拿到。

这时军里都知道了。发出命令:再用三天时间,务必捉到叛逃者,不然追查团里营里连里的责任。团里营里连里都吓傻了。指导员托着受伤的胳膊,也加入了搜查的行列。

又一天过去了。没有搜到。

夜里连部灯火通明。

最后一天,李上进捉到了。不过不是搜到的,是他自己举手投降的。原来他藏匿的地点并不远,就在河边的一个草堆里。他从草堆里钻出,向人们举手投降。叛逃者被捉住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来了劲头。李上进已变得面huáng肌瘦,浑身草秸,军服被扯得一条一条的。领章帽徽还戴着,不过一捉到就让人扯掉了。jīng疲力尽的李上进,立即被带到连部审问。

副连长问:“你为什么向指导员开枪?”

李上进:“他跟我有仇。”

“他怎么跟你有仇?”

“他不让我入党。”

沉默。

“不让入党就开枪?”

李上进委屈地“呜呜”哭了:“副连长,我给你搓背时,你明明说让我入,指导员却不让我入,这不是跟我有仇吗?”

副连长红了脸,“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李上进,你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了,过了界限了!你向指导员开了枪!你开枪以后不是要叛逃吗?怎么不逃了?”

李上进说:“我不是想叛逃,我是想跑到河边自杀!”

“噢——”副连长吃了一惊,看李上进半天,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李上进:“我想着家里……还有一个老爹。”

沉默。

连部审问李上进,这边连里召开大会,要大家深入批判他。连长站在队伍前讲:“这和林彪有什么区别?林彪谋害毛主席,他谋害指导员;林彪要叛逃,他也要叛逃……”

会后,李上进被押到猪圈旁一间小屋里。连里派我和“元首”持枪看守。猪圈旁,是我们以前一起做好事的地方。到了小屋前,李上进看我们一眼,叹息一声,低头不说话,进了小屋。看他那浑身散架、垂头丧气的样子,真由一个班长,变成一个囚犯了。围观的人散去,剩我们三个人,这时李上进说:

“班副,快给我弄点吃的吧,饿了五六天了。”

我想起刚来部队,晚上站岗,到锅炉房吃他烤包子的事。我把“元首”叫到一旁,说:

“‘元首’,我是不顾纪律了,我去给他弄点吃的,你要想汇报,你就去汇报。”

这时“元首”脸涨得通红,“啪”地一声把步枪上的刺刀卸下来,递给我:

“班副,我要再犯那毛病,你用它捅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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