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_刘震云【完结】(8)
大家“哄”地笑了,说:“看你那样子,能给军长开小车!”
排长问:“你为什么愿意给军长开车?”
“老肥”答:“那天检阅,我看军长这人不错。”
排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好好gān吧,有希望。”
“老肥”乐得手舞足蹈。
开完会,大家摩拳擦掌,纷纷写起了决心书。
这时新兵连训练又开始紧张起来。投弹、she击,马上要实弹考核;夜里又练起紧急集合。这时大家都已成了老兵,本来吃不下这苦;但面临一个分配问题,大家都像入伍时一样认真。分配又是一个竞争,你分到一个好连队,我就分不到好连队,大家的关系又紧张起来,又开始面和心不和。本来投手榴弹、瞄靶,大家一起练练、看看,多好;但一到晚饭后,各人找各人的地方,悄悄练习。一直快到熄灯,才一个个回来,各人也不说自己练习的成绩。李上进把我、“老肥”、“元首”召集到一块开“骨gān”会,说:
“还是号召大家互相帮助,不要立山头。一闹不团结,班里的工作就搞不上去。”
接着开了一个班务会,号召大家平山头,休息时间一起训练。当天晚饭后,李上进便集合大家,一块排队到训练场去。路上碰到副连长,问:
“这时候排队gān什么?”
李上进说:“利用休息时间补课。”
副连长点点头说:“好,好。”
李上进很兴奋。
但到了训练场,大家仍是面和心不和,各人使劲甩自己的手榴弹,不给别人看成绩;惟独李上进跑来跑去,说某某投了多少米。
夜里紧急集合。这时连里又缩短了集合时间。过去是十分钟,现在缩短成五分钟。但大家到底是老兵了。竟能在规定时间利利索索出来。“元首”穿鞋也从不错脚。这时“老肥”出了问题。不知是白天训练太紧张,还是他夜里睡不好,一到紧急集合,他就惊慌。全连已经排好了队,他才慌慌张张跑出来,背包还不是按标准捆的,勒的是十字道。有一次把裤子又穿反了。班长找他谈话,说:
“李胜儿,咱们是‘骨gān’,可不能拖班里的后腿,那同志们会怎么说?”
“老肥”含着泪说:“我难道想拖班里的后腿?只是心里一紧张,想快也快不起来。”
李上进说:“过去你不出来的挺快?”
“老肥”说:“过去是过去,现在也不知怎么了,浑身光没劲。”
王滴挨着“老肥”睡,背后对别人说:“‘老肥’这人准是犯病了,一到夜里就chuī气,嘴里还吐白沫。”
我把这情况告诉了李上进。李上进问:
“过去他有什么病?”
我说:“没见他有什么病。”
后来又一次紧急集合,“老肥”更不像话,队伍已经出发抓特务,他还在屋里折腾。队伍跑一圈回来了,他出去找队伍没找到,一个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李上进说:“看样子他真有病。”
王滴说:“他犯的准是羊羔疯!你想,一听哨子响就吐白沫,浑身不会动,不是羊羔疯是什么?”
李上进把我拉到一边说:“班副,要真是羊羔讽还麻烦了。领导知道了,非把他退回去不可!部队不收羊羔疯。我们那批兵,就退回去一个。”
我看看四周说:“班长,不管是不是羊羔疯,咱们得替他保密。你想,当了两个月兵,又把他退了回去,让他怎么见人?”
李上进摸着下巴思摸。
“再说,他这羊羔疯看来不严重,到部队两个月,怎么不见犯?现在偶尔犯一次,看来是间歇性的。横竖再有二十多天就结束了,我们替他遮掩遮掩。”
李上进思摸一阵说:“只好这么办。以后再紧急集合,你帮他一把。”
我点点头。
“老肥”这时满头大汗从黑暗中跑回来,衣裳、被子都湿漉漉的。李上进说:
“回来了?”
王滴说:“你还是独立行动!”
“老肥”还在那里喘气,顾不上搭言。
第二天上午,我找“老肥”谈话。问:
“‘老肥’,你是不是有羊羔疯?”
他说:“班副,咱俩一个村长大的,你还不知道,我哪里有羊羔疯?”
我说:“我记得你爹可犯过这病!”
他低下头不说话。
我说:“一犯羊羔疯,部队可是要退回去的。”
这时他哭了,说:“班副,我可不是有意的。我心里可想努力工作。”
我说:“你不用着急。”又四下看一下人,把李上进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让他自己也注意一下,争取少犯或不犯;紧急集合我帮他。
他感激地望着我:“班副,你和班长都是好人,我忘不了你们。万一我给军长开上小车……”
我说:“开小车不开小车,人不能有坏心。”
他连连点头。
我又深入到班里每一个战士,告诉他们不能有坏心,要替“老肥”保密。每到紧急集合,我只让“老肥”穿衣服,我帮他打背包,夹在我们中间一起出去,倒也显不出来。
十来天过去,没出什么事。大家平安。我和李上进松了一口气。“老肥”心里感激大家,把劲头都用到了工作上,休息时间一遍又一遍扫地,还替大家打洗脸水,挤牙膏,累得一头的汗。我看他那可怜样,说:
“‘老肥’,你歇歇吧。”
他做出浑身是劲的样子:“我不累。”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平安地过去了,没想到班里出了jian贼:“老肥”犯羊羔疯的事,有人告到了连里。连里责成排长查问。排长午休时没睡,先独自趴桌上写了一回信,撕了几张纸,又把我和李上进叫到乒乓球室,问:
“李胜儿犯羊羔疯,你们知道不知道?”
我和李上进对看一眼,知道坏了事。但含含糊糊地说:“这事儿倒没听说。”
排长“啪”地将写好的信摔到球案上:“还没听说,都有人告到连里了!”
我急忙问:“谁告的?”
排长瞪我一眼:“你还想去查问检举者吗?”
我低下眼睛,不敢再吭声。
排长说:“好哇好哇,我以为班里的工作搞得挺不错,原来藏了个羊羔疯!连我都跟着吃挂落!你们说,为什么不早报告?”
李上进鼓起勇气说:“排长,真没见他犯过。”
我说:“我和他一个村。”
排长说:“你们还嘴硬,有没有病,明天到医院一检查就知道,到时候再跟你们算帐!”
我和李上进挨了一顿训,出来,悄悄问:“是谁这么缺德,跑到连里出卖同志?”嘴上不说,都猜十有八九是王滴。王滴跟“老肥”本来就不对付,“老肥”又曾顶掉他的“骨gān”,他会不记仇?再说,王滴是班里的落后分子,平时唯恐天下不乱,这放着现成的事,他能不chuī灰拨火?这jian细不是他是谁?回到班里,又见王滴在那里又笑又唱,越看越像他。我和李上进都很气愤,说:“遇着事儿再说!”可他向连里反映情况,是积极表现,一时也不好把他怎么样。只是苦了低矮huáng瘦的“老肥”,在那里愁眉苦脸坐着,等待明天的命运判决。
第二天一早,“老肥”就被一辆三轮摩托拉到野战医院去了,到了晚上才回来。他一下摩托,看到他那苦瓜似的脸,就知道班里的“骨gān”、想给军长开小车的“老肥”,要给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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