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没有想到,十年后,我的工作会是四处照相。
我不是记者,不是照像馆的,也不是摄影家,而是自治州群众艺术馆的馆员。身穿着摄影背心,在各种会议上照相,到农村去照相,到工厂去照相,也到风景美丽的地方去照相。目的只是为了把馆里负责的三个宣传橱窗装满。三个橱窗一个在自治州政府门口,一个在体育场门口,一个在电影院广场旁边。宣传部长总是说着文件上的话:“变化,要表现出伟大时代的伟大变化。”
但是,这个变化很难表现。
比如每一次会议,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都希望橱窗里有自己的大幅照片,主席台上的人一个个排下来,三五年过去,仍然一无变化。农民种庄稼的方式也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十年前,农民的地里有了拖拉机,又是十年过去,拖拉机都有些破旧了。倒不及变化刚刚发生时的那种新鲜了。然后是给家家户户送来了现代光明的水电站,但是,不变的水电站又怎样体现更多的变化呢?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用不同的风景照片来调剂这些短时间内很难有所变化的画面。结果,有了不同的风景照片,这些图片展览好像就能符合表现伟大变化的要求了。
所以,风景是一个好东西。
对我那双镜头后面的眼睛来说,风景也真是好东西。我挎着政府配置的照相机,拿着菲薄的出差补贴四处走动拍摄风景照片。另一些挎着政府配置的照相机的家伙也四出游dàng,拍摄风景照片。在这种游走过程中,不止是我一个人,开始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摄影家,或者是一个未来的摄影家。于是我把持着的那三个橱窗,在这个小城里,作为重要的发表阵地就有些奇货可居了。很多照片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我这里。于是,我又有了一个身份,一个编辑,一个颇有权威感的业余摄影评论家。三个橱窗的影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时髦。那些年,gān部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知识化,越来越追逐新cháo。这些领导都把相机当成了小汽车之外的第二项配备,就像是今天的手机与便携式电脑。
我因此成了好多领导的朋友,一个好处是他们去什么地方时,可能在他们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里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选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发布在我把持的橱窗里。这些个橱窗使我成了小城里一个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成了很多领导的艺术家朋友。甚至有开放的姑娘找来,想让我拍一些bào露的照片,作为青chūn的纪念。她们抱着人体画册,脸红红地说:“就是要拍这种照片。”她们说,年老了,看看年轻的身体,也是一份很好的纪念。
布置橱窗时,我已经习惯有很多人围观,在身后赞叹。当然,这些赞叹并不全都是冲着我来的,虽然我摆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虽然我蘸着各种颜料,用不同样子的笔写出来的不同的字总是美不胜收。但更多人的听上去那么由衷的赞叹,只有一小半是为了照片,一多半是为了照片后面那些熟悉的名字。人们说:“啊,某局长!”
“看!某主任!”
这一天,我贴了半橱窗的照片,听了太多的这种赞叹,心里突然对自己工作的意义产生了一丝怀疑,便让对面小店送了一瓶冰啤酒过来,坐在槐树荫凉下休息。5月的中午,天气刚刚开始变得炎热。洁白而繁盛的槐花散发的香气过于浓烈,薰得人昏昏欲睡。
在很多人的围观下,我为一幅照片取好了标题《遥远的温泉》,并信笔写在纸上。是的,这是一幅温泉的照片。热气蒸腾的温泉里,有两三个女人模糊肉感的背影,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焦距不准,一切看上去都是从很远的地方偷窥的样子。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到很近,但又显得模糊不清。这是我的橱窗里第一次发布这样的照片。前一天晚上,我与拍下这张照片的某位领导一起喝酒。听他向我描述他所见到的温泉里男女共浴的美丽图景。他也是一个藏族人。他说:“他妈的,我们是蜕化了,池子里的人都叫我下去。结果我脱到内裤就不敢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