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说起来,杨家上学抓阄的内情,并不是老马传出来的,还是老杨上次到马家庄卖豆腐,给人说了。老杨说这话是为了显示自己跟老马是朋友。常在一起说心腹话;现在老吕重复一遍,矛头对准的就不是老杨,而是老马。杨百顺听后,头上如响了一声炸雷,他首先生气的不是老马,而是他爹老杨。过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东西,没想到他这么不是东西。杨百顺将豆腐车一下掀了个底朝天,一车豆腐砸在灰土里,成了一地豆腐渣。倒把老吕吓了一跳,匆忙走了。杨百顺恨过老杨,又恨兄弟杨百利。前年夏天,两人还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论语》,一天老汪到县上赶集,让老婆银瓶,看着徒儿们描红。老汪前脚走,银瓶后脚也溜了,四处串门说闲话去了。临走之前,将学堂的门,从外边锁上了。但这也难为不住谁,学堂过去是个牛屋,牛屋的后墙。留着几个出粪的窟窿,徒儿们皆从这窟窿爬出来,跑到河边,跳到河里凫水。众人皆守着岸边嬉闹,杨百利逞能,扬着手走向河中间,咕咚一声,掉到深坑里,脑袋一下没了。众徒儿纷纷爬上岸,一哄而散。因是自己的亲兄弟,杨百顺本不大会水,也拼命去捞杨百利。为捞杨百利,杨百顺也差点淹死。现在他竟恩将仇报,也在背后对自己下了毒手。接着才恨上了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自己跟老马无冤无仇,他为何也和老杨联手算计自己?更可恨的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杨百顺无法将事情再翻转过来。杨百顺蹲在马家庄街头生了半天气,天黑推着空车,回到了杨家庄。一进家门,老杨也刚从镇上给毛驴看病回来,正在用毡带抽打身上的土。老杨见杨百顺推着空车回来。一阵高兴:“会打鼓了?一车豆腐卖完了?”

过去卖豆腐有老杨在。鼓“咚咚咚”“咔咔咔”敲上一天,一车豆腐也未必能卖完。有时能卖到一半,有时能卖到一多半,但每个豆腐包里,总要剩些包底。这时老大杨百业也推着豆腐车回来了,他在东路跑了一天,车上还剩下五个包袱底。杨百顺没理老杨,将空车咕咚一声,杵到院墙上,院墙上应声撒下一阵土;接着回到自己房里,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晚上叫他吃饭,也不应声。第二天五更喊他起来磨豆腐,他也不起。老杨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吃过早饭,老杨自己推着豆腐车往西,边卖豆腐,便打听昨天杨百顺卖豆腐的情形。一路走到马家庄,才知道上学抓阄的事情发了。但抓阄的内情是自个儿说出去的,怪不得赶大车的老马。只怪皮匠老吕,为了跟老马过不去,出卖了老杨。卖了一天豆腐,老杨回到杨家庄。进家放下豆腐车,推开杨百顺的屋门,杨百顺还在chuáng上躺着,chuáng边竖着一根擀面杖。见老杨进来,杨百顺忽地坐起来,抄起擀面杖。满眼凶光,看着老杨。老杨便知道此事不比往常。往常两人闹了别扭,不管怪谁,皆是老杨将杨百顺捆到枣树上,抽打一顿,事情就过去了。老杨本想照方抓药,再将杨百顺打一顿,将这事了了,但看杨百顺今天这架势,如果老杨动手,杨百顺就会与他对打,心中不由有些胆怯。胆怯不是怕打不过杨百顺,是怕事情传出去,更让人笑话。老杨一边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把抓阄的事说了出去,一边按下打杨百顺的念头,转成笑脸,开始说老三杨百利:“他上两年‘新学’怎么了?上过‘新学’,还得回来做豆腐。”

又说:

“你也别心焦,不去上学,早做两年豆腐,我也不让你吃亏。从明儿起,你卖豆腐,十成让你提一成,你也攒个体己,过两年好娶媳妇。”

又悄悄说:

“这事儿我也不告诉老三。”

又悄悄说:

“我连老大也不告诉,他卖豆腐是白卖。”

卖豆腐的老杨自以为得计,但杨百顺转身用被子蒙上头,没理老杨,接着又直直睡了一天。晚上。起来吃了一顿饭,又接着睡。第二天五更,该起chuáng磨豆腐了,他起chuáng没磨豆腐,借着上茅房,从后墙扒出去,一个人走了。他终于可以离开家了。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脱离老杨和豆腐的另一个理由。只要能离开老杨和豆腐,不管到哪里去,杨百顺都不会后悔。可待出了村,杨百顺又犯了难。两夜一天,只顾生气,只想着要离开这里。并没想好到哪里去。现在赌气上了路。天下之大,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该去何处。他过去想跟罗长礼喊丧,可喊丧不养人。他想去投奔镇上的东家老范。到范家去种地。他在老范家的私塾也上过学,见过老范,老范对下人也和蔼,但杨百顺怵种地,在地里割麦子,大太阳底下割来割去,何日是个头?还是想学一门手艺。有了手艺,就可以风chuī不着,雨打不着。可除了卖豆腐,别的手艺他不熟,别的手艺人他也不熟。出门走了五里,还不知道东西南北该往何走。这时突然想起姥娘家卖盐的三舅老尹。老尹开了个盐土场,收了几个徒弟。每天刮盐土熬盐熬碱。再推着盐碱车十里八乡去卖。老尹不同于卖豆腐的老杨,倒是gān啥吆喝啥,声音也洪亮,一进村就喊:“好盐好碱,尹家庄的老尹来了!”

虽然做盐做碱也在大太阳下,但比起割麦子,还算一门手艺。何况卖盐卖碱还有一喊,虽然这喊像卖豆腐一样,比不得罗长礼喊丧,但这喊与卖豆腐又有不同。老杨从做豆腐起就打鼓,已经打了二十多年,改喊有些别扭;老尹起头就是个喊,已喊了二十多年,自己跟着喊,也顺理成章,虽然比不上喊丧,也过了过喊的gān瘾。以前杨百顺到姥娘家串亲戚,也见过这个三舅。便想去尹家庄投奔三舅老尹。但老尹是个秃子,人一秃脾气就怪。杨百顺亲眼见过,盐碱场上,一个徒弟不小心,让盐池的水跑到了碱池里,老尹抓起敛盐土的木锨,没头没脑照徒弟打去,徒弟的脑袋,登时就开了花,徒弟不敢擦头上的血,赶紧去堵盐水。杨百顺心里又有些怕。可事到如今,一时又想不出别的门路,只好先去投奔老尹再说。杨家庄离尹家庄七十里路,杨百顺甩开大步,向尹家庄走去。从杨家庄到李家庄,从李家庄到冯班枣,从冯班枣到张班枣,已是下午,杨百顺走了五十里,有些累了,也有些饿了,便想在张班枣歇歇脚,顺便到人家讨些吃的。到得村中,发现水塘前大槐树下,村里一帮人正在剃头。人群之中,一副剃头挑子冒着热气。再看人圈中的剃头人,不禁眼前一亮,原来是裴家庄的剃头匠老裴。杨百顺拍了一下脑袋,出路想了一大圈,竟忘了老裴。想到的人都不称心,没想到的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想跟老裴说说,gān脆跟他做徒弟。剃头虽不算大手艺,但人的头发天天长。不愁活儿的来路,比起熬盐熬碱,刮盐土天天要在大太阳底下,给人剃头,却可以躲在树凉yīn下。他跟老裴又有从杨家庄打谷场到镇上老孙饭铺的经历,说起来也算个患难之jiāo。事情有了转机,心里马上踏实下来,也忘了饿。但老裴现在正忙着,身边又围着这么多人,不是上去说这话的时候,便脱下鞋坐在人圈外等。一直等到张班枣的人一个个换了新头离去,人越来越少,最后一个坐在条凳上剃头的是个疤瘌眼。等疤瘌眼剃完。老裴开始收拾自己的剃头挑子,用剃头布包自己的剃刀、剪子、推子、木梳、刷子、磨刀石等,杨百顺才走上去喊了一声:“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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