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摩西以为老詹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说:“师傅,我这次回来,不是那个回来。”
谁知老詹没误会他,说:
“不是说你回来当徒弟,你总有忧愁。”
杨摩西忙点头:
“就是来跟师傅商量个事。我是谁,从哪儿来,就不说了,又犯愁往哪儿去了。”
便把老崔给自个儿说媒的事,从吴香香说起,怎么要招赘和改姓,中间拐了几道弯,又拐到了县长老史身上,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詹说了。这个老史,因为教堂的事,老詹曾跟他吵过。老詹首先说:“这个老史,不是主的子民。”
又看了杨摩西一眼:
“孩子,头一回我不以主的名义。以你大爷的名义给你说,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千万不能把自个儿的命运,拴到别人身上。”
说的是老史了。接着替杨摩西发愁:
“可咱靠自个儿,又有啥可靠的呢?”
接着又说:
“咱自个儿啥都没有,就不能怪别人有苛求了;咱自个儿说不起话。就不能怪别人有言在先了。”
指的是招赘和改姓的事了。老詹往chuáng帮上梆梆地磕着烟袋,又感叹一声:“啥叫悲呀?非心所愿谓之悲呀。”
杨摩西:
“师傅,你的意思,是不理会这事了。”
老詹:
“事情这么别扭,按说不该理会,可叫大爷说,换成别人别扭,换成你,咱还是‘嫁’了吧。”
杨摩西:
“为啥?”
老詹:
“因为从你心里讲,你还是愿意的。”
杨摩西:
“如果愿意,我就不找你商量了。”
老詹:
“你恰恰说反了,如果不愿意,你早不说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证明你心里愿意。”
杨摩西要说什么,老詹用手止住他:
“愿意就对了。摩西呀,你比离开我时qiáng多了,知道自个儿是谁了。知道自个儿是谁,才能明白往哪儿去呀。”
过去跟老詹学经时,老詹讲主,一讲一夜,杨摩西一句没听进去;现在换成说杨摩西,杨摩西倒觉得句句中的,不禁潸然泪下。
五月十三,杨摩西入赘到延津县城西街馒头铺吴香香家,改名吴摩西。从说媒到结亲,用了三天。上次吴摩西的哥哥杨百业娶秦曼卿,从提亲到结亲,用了四天,这次比杨百业还少一天。对吴摩西来讲,“嫁”人也算桩人生大事,但吴摩西从始至终,没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商量。没商量不是怕卖豆腐的老杨反对他“嫁”人,他估计老杨也不会反对,像上次杨百业娶秦曼卿一样,又认为是天上掉馅饼;而是吴摩西第二次离家出走时,在心里跟老杨有杀人冤仇,不愿意再见到老杨。不但没告知老杨。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他也没告知。驴贩子老崔见一场婚事下来,吴摩西上不告知父母,下不告知兄弟,倒有些佩服他:“我还真小瞧你了,原来你小子六亲不认。”
吴摩西成亲那天,婚礼还算热闹。因吴摩西凭一个手脚勤快,在县政府立住了脚,许多县政府的属员,本该来吃酒。但因吴摩西是一种菜的,答应来吃酒者,也就扫地的老甘、伙夫老艾二人。倒是县长老史听说种菜的阎罗突然被招赘了,并且改了姓,杨摩西成了吴摩西,吃了一惊。吴摩西对入赘也是踌躇再三,老史却以为他敢作敢为,做事与众不同,又对吴摩西刮目相看。成亲这天。派人送来一幅字,老史亲笔题写“敢作敢为”。吴摩西看到这字,倒哭笑不得。县政府的属员见县长赐字,本不欲来吃酒的,又来了许多。成亲这天,牧师老詹、竹业社掌柜老鲁也来了。老詹送给吴摩西一柄银十字架,除了祝福,大概是让吴摩西永远不要忘了主。老鲁带来几把竹椅。老詹到场吴摩西不感到意外,竹业社的掌柜老鲁来了,倒让吴摩西感动。虽然过去闹过别扭分了手,但毕竟师徒一场。婚事过后,老史“敢作敢为”四个字,被吴香香刻成匾,挂在“吴记馍坊”的门头;老鲁的竹椅被吴香香留下了,供来买馒头的主顾坐;老詹的银十字架,被吴香香送到隔壁银匠老高那里,回了一下炉,给自己打了一副水滴耳坠。
第十二章
吴摩西成亲半年后,挨了一顿打。延津县城有个打更的叫倪三。倪三黑胖,门头一样高,一脸疙瘩肉。满头红毛。无论chūn夏秋冬,走路皆敞着怀,露着胸前凸出的一条子肉。几十年下来,这肉变得黑红,与身上其他部位不一个颜色。倪三的爷爷,曾是延津出的第一个举人,做过山西潞州的知府。到了倪三他爹,与他爷路数不同,不喜读书,不喜功名,长大后,图个吃喝嫖赌。倪三他爹活到四十岁,临死之前,将他爷做知府积下的家产,也挥霍尽了。人说倪三他爹短寿,倪三他爹临死时说:“我活一天,等于别人活十年,值了。”
到了倪三这一辈,家徒四壁,倪三开始在县城打更。打更者白天无事,报更是在夜里。夜里从戌时起,用梆子敲出从一更到五更的时辰。倪三虽是一打更者,但有官宦人家的遗风,一是不喜张罗,虽家徒四壁,除了夜里打更,白天不张罗别的,就是歇着;二是穷归穷,不耽误喝酒,一到夜里是醉的。夜里打更,倪三皆趔趄着脚步,闭着眼睛从十字街头穿过,抡着梆子,常常把一更敲成三更,把三更敲成二更。所以直到现在,延津人不论更,一论就是错的,源头就在这里。打更者除了敲梆子,嘴里还应喊“天gān物燥,小心灯烛”之类的话,倪三一概省略了。延津打更不喊话,源头也在这里。打更的不靠谱,本来可以换一个,倪三的爷爷虽然做过知府,但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但延津三任县长,一个爱做木匠活,一个爱讲话,一个爱听戏,为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无暇留意夜里的梆子。倪三二十五岁那年,倒娶了一个老婆,老婆是个对眼。虽然对眼,但能生孩子;一年一个,不落空当。倪三喝醉酒常打老婆,打老婆不为别的,就为她能生孩儿:“妈拉个bī,你是人还是猪,身子不能挨,一挨就下崽。”
为躲挨打,也为躲挨身子,倪三的对眼老婆常常住娘家。但十年下来,仍给倪三生下七男二女。生下的孩子倒不对眼。七男二女本是个吉数。但加上倪三两口子,一个打更的,要养活一家十一口人,便有些吃力。倪三虽不爱张罗,但为人憨厚,年轻时,家里虽然穷,既不偷人,也不抢人;后来随着孩子长大,日子一年过得比一年紧,便一年比一年不顾脸皮。不顾脸皮倪三也不偷人,家里断了炊,便到集市的货摊上公开乱拿:“记着账,回头还你。”
这个“回头”,不知会到何年何月。做生意者知他粗鲁,拿吧也就几根葱、半升米、一条子肉的事,皆不与他计较。见无人与他计较,倪三更加变本加厉。变本加厉不是多拿东西;倪三从不多拿人家东西,顾住当天吃喝为止;明天断顿,明天再拿;而是有时喝醉了,边拿东西边说:“妈拉个bī,我就不信,一个延津县,养不起一个倪三。”
拿东西不气人,这话气人。但拿东西都无人计较。因为一句话,谁与他计较呢?吴摩西过去挑水时,也与倪三认识,还给倪三家挑过水。当然,水是白挑,倪三不会给他工钱。吴摩西知延津县城人人怕倪三,自个儿也不敢多事,水挑完就走,不说别的。平日见倪三走来,也是能躲就躲。倒是倪三见他躲,有些不高兴:“躲啥?欠我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