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_刘震云【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这年申村社会秩序不错,没有发生什么案件,没人找老孙和孬舅到村西土庙前断官司。封井不封井,染头不染头,大家都很守规矩。

后来村里终于停伙。老孙叫小路打锣,集合一gān人说:“村里没豆面了,开不了伙了,大家说,怎么办吧!”

大家想想说:“还能怎么办?开不了伙,咱们就要饭呗!”

于是大家四处奔散着要饭。倒是在要饭上,谁去哪村谁去哪村,划分得合理不合理,引起了矛盾。只好由老孙和孬舅在村西土庙里重新设了案桌,断了断,重新划分划分,大家才四处奔散着要饭。

老孙是要饭出身,有经验,他等别人走完,才端着碗去要。他要饭哪村也不去,一要就到镇上,去敲公社章书记家的门。章书记也饿得小了一圈,开门看到老孙端个碗,不由叹气:“我说让要饭的当支书,以后可以不要饭,谁知还得要饭!”

老孙敲着碗边就要唱曲儿,章书记慌忙说:

“别唱了别唱了,老孙,给你一个红薯叶锅饼。”

于是给了老孙一个红薯叶锅饼。

孬舅这人气魄大,扔下大枪要饭,一要要到了山西,在那呆了三年。后来听说一个小儿子叫石磙的在山上让láng吃了(那天一个人上山打柴)。到了一九六三年,孬舅又带着剩下的一gān人回来了。虽然吃了一个石磙,但孬妗又生下一个钢磙。

回来以后,村里发生些变化。大家又都能吃饱。虽说剩下二百多口人,但大家又开始恢复正常的繁衍生息。全村又开始到处冒烟儿。支书仍是老孙。老孙念孬舅曾让他吃过一个豆面小饼,仍让他当治安员。村务员仍是小路。大家吃饱以后,这时又开始生事。兄弟斗殴、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盗贼等一gān杂事,又开始滋生。村西土庙前,又重新设起了案桌。孬舅的大枪还在,不过锈成了一个铁疙瘩。孬舅用豆油擦了擦,倒又擦出个模样。三人一商量,又开始对村子实行封井与染头制度。孬舅又开始背着大枪在街上走。申村便也恢复了正常秩序。

第四章

一九六六年,申村又一次改朝换代。上边打倒刘少奇,村里让打倒老孙。打倒老孙倒也不难,公社章书记都让打倒了,何况一个老孙。接替老孙当支书的,是金家一个后代叫新喜。老孙这人很奇怪,支书被打倒了,倒有了些支书的样子。过去当支书时,坐无坐相、站无站相,头点屁股撅的,没个头人的样子;现在不当头人了,倒学会了头人派头,在街上走来走去,迈着八字步,敞着布衫,说话也英勇了,说:

“这个xx巴支书,咱早不想当了!”

当然,仍改不了双手相互乱抓的毛病。

新喜这人三十多岁。上过中学。据说他小的时候,有过小偷小摸的习惯。五岁那年,曾跟随我孬舅到宋家掌柜的高粱地里刷高粱叶,被捺到村西土庙前跪着,一直跪到星星出来,还被罚了五斗高粱。解放后上学,上学放学路上,也断不了和一帮孩子偷些瓜枣,曾被老孙审问过。但他成人以后,表现比较好,不偷东西,做好事,半夜下田砍高粱,背到队里打麦场上。第二天大家又去砍,见高粱已经集中到场上,知道是新喜gān的。新喜成了活学活用积极分子,站在村西土庙前给大家讲用。大家都说:

“新喜这孩子疯了似的,尽做好事。”

惟有新喜他妈说新喜不好,说在家懒死了,尿盆三天不泼一次。大家反说他妈:

“砍高粱累得不行,还说尿盆!”

后来新喜讲用到公社,被新上任的书记老周看中,正好老周讨厌申村老孙的模样,萎萎琐琐,头发与眉毛接着,哪里像个支书?便在各家安的小喇叭上一宣布,老孙就被打倒了,支书选成了新喜。

新喜爱穿一身学生蓝,上衣布袋里插一杆大头帽钢笔。他上任以后,清算清算老孙的罪行(土改时多拿回家一个土瓮,合作化时偷拿回家二升芝麻,吃大伙时吃过一个豆面小饼,四清时他四不清等),斗了他两把,撤了孬舅的治安员与小路的村务员,另换了一班也常半夜砍高粱的人。然后就组织全村的人做好事,半夜半夜砍高粱。我当年十岁,也被新喜一gān人叫去砍高粱。一砍到三星偏西,我就困得不行,说:

“新喜哥,因得不行。”

他趴到我脸上看,说:“是困得不行,拔下一根眼睫毛试试,肯定就不困了。”

然后谁说因他就让谁拔眼睫毛,后来大家都不因了。高粱一摞一摞地堆到场上,大家倒都挺兴奋。这年高粱大丰收,大家说:

“多亏了新喜,申村从来没有这么红火过!”

老孙、孬舅、小路、宋家掌柜余下的后人,这时成了五类分子。也被叫来砍高粱。唯一不同的是,别人高粱砍完可以回打麦场睡觉,老孙一千人仍得留下继续修桥补路。新喜对他们说:“你们可是五类分子,以前尽做孽,现在做些修桥补路的好事吧!”

新喜唯一不该做的,是把孬舅与宋家掌柜的后人编到了一个组。桥没修,倒发生了冲突。孬舅一铁锨上去,打在宋家第三代孙福印头上,一个大窟窿“突突”地往外冒血。村里一阵小喇叭响,让新喜断案。新喜看看孬舅与福印,说:

“狗咬狗一嘴毛,都去村西土庙前坐飞机!”

孬舅屁股朝天坐上了飞机,还有些不服气,瞪着福印说:“照我过去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你!”

新喜说:“嗬,你倒厉害了,我让你飞机坐到三星偏西!”

一个星星出来,孬舅飞机就坐稀了。胳膊老在头上翘着,时间长了不是闹着玩的。孬舅说:

“新喜,收了飞机吧,过去咱俩一块玩过尿泥!”

新喜说:“玩过水泥也不行,你倒厉害啦!”

自此以后,孬舅不敢再厉害。过去那么鲁莽,当过土匪和解放军的人,不怕别的,就怕新喜的飞机。从此老老实实修路。

这时村里仍不断发生些兄弟斗殴、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盗贼一类案子。新喜也有办法。他不搞染头和封井,而是一律开斗争会,坐飞机。谁当孤老破鞋盗贼就通过小喇叭传谁,让他(她)到村西土庙前坐飞机。这比染头和封井还管用,社会秩序马上根本好转。大家又说新喜:

“多亏新喜,申村从来没有这么平稳过!”

公社周书记常组织人来参观。新喜将村西土庙扒了,新盖了三间瓦房。开会或让人坐飞机,就在瓦房前。有时新喜晚上不回去,就住在瓦房里。

新喜支书当了两年,有了些变化。由于村里实行了砍高粱和坐飞机,村里秩序安定,事情不多,新喜身体开始发胖,腿开始发粗。由于行动不便,他本人不再砍高粱做好事,让别人砍,他不砍,他在三间瓦房里通过小喇叭吆喝。同时委托一个叫恩庆(以前一块砍高粱做好事的同伙)的,选他一个副支书,让他带着大伙砍,他再回到瓦房里睡觉。第二天尿盆也不泼,弄得瓦房里挺骚气。大家倒没说什么,时间一长恩庆有些不满意。有一次恩庆说

“新喜,这是办公室,别弄得太骚气!”

新喜大怒:“不选你当个副支书,你也不说支部骚气了!”

但自思庆说过以后,新喜倒是常常泼尿盆。有时别人去砍高粱,他也不再喊喇叭,跟着去,不过不再下手,就站在地头看。或转悠转悠走了,随便转到哪家的后园子里,搞些瓜果梨桃吃。不过这时他不像小时候偷着吃,吃后都告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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