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_刘震云【完结】(9)
“看看,看看,纯粹是一个无赖嘛!老周无眼,让这样的人当了支书!不开除他出党,算是好的!”
于是通过小喇叭宣布,撤了新喜的支书。恩庆带头揭发新喜有功,便由副支书升任正支书。新喜被赶下台,心里十分后悔,后悔在公社开会多说了一句话,顶了崔书记。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只好听完喇叭说句硬话:“咱这几年支书是白当了,对不住大家,撤得有理!”
正好晚上碰到另一个下台支书老孙。老孙与他打照面:“吃了新喜?”
这时新喜没了架子,上去拉住老孙的手:“孙叔,世间的事,我算是明白了!只是我当支书时,委屈您了,让您去修桥,担待着点吧!”
老孙做出过来人的大度模样,抓挠着双手说:“年轻人嘛,计较还能计较到哪里去?”
恩庆从此当了支书。恩庆当支书以后,一改新喜当支书时的毛病,不通过小喇叭吆喝人,不吃jī,不撒尿,不吃瓜果梨桃,只是黑更半夜带头领人砍高粱,一热就甩掉上衣。大家都跟他甩上衣。光膀子gān活,成了申村一时的社会风尚。这年高粱大摞大摞堆到场上,大家劳累过后,都很欣喜,说:
“到底恩庆比新喜qiáng,虽然当了支书,还领着大家gān活,连个小jī都不吃!”
村里出现jī鸣狗盗的案子,恩庆也开斗争会,坐飞机。一到开会,他挨门挨户下通知,把个村子治理得平平安安。大家皆大欢喜,都说:
“到底恩庆比新喜qiáng!”
恩庆支书当了两年,身子也开始发胖,腿开始发粗,但他锐气仍不减当年,gān事情风风火火,咋咋唬唬,地里gān活仍走在最前边,一出汗就甩褂子,开会仍挨门通知,倒是大伙这时说他:
“支书当了两年,还没个支书的样子,动不动就甩褂子!”
“当支书没个支书的样子,开会他挨门通知!”
恰好这时恩庆与老婆闹矛盾,从家里搬出,住到村里三间瓦房里。
三间瓦房里一住,恩庆逐渐有些支书的样子。夜里一个人睡觉,没人闹仗,第二天早起容易睡过头。为了不耽误gān活,他只好用新喜的办法,通过小喇叭喊人,让别人先去砍高粱。别人砍了半晌,他才起chuáng揉着眼去。大清早冷得很,不脱褂子。家常便饭吃久了也想吃些腥荤,吃些瓜果梨桃。第二天早起不想泼尿盆子。但恩庆努力克制着自己,尿盆争取两天泼一次,瓦房里也不是太骚气。嘴馋的时候,自己跑到地里摘些野山里红吃,捉些蚂蚱蝈蝈用火烧烧吃,真不行用枪打一只野兔子吃。正好崔书记时常下来调查工作,也喜欢吃兔子肉。所以崔书记一来,恩庆就打发村务员八成(一个本家兄弟)去打野兔子,回来炖上。工作汇报完,兔子也炖烂了,两个人一块吃兔子。有时野兔子打不来,只好到老二老三家借家兔子。不过家兔子味道不如野兔子。久而久之,恩庆吃兔子吃上了痛,一天不吃兔子就浑身没力气。不管崔书记来不来,只好让八成两天煮一只小公兔,一天吃架子,一天喝汤儿。挨门挨户捉兔子,大家又感到新喜来了,对恩庆产生意见,说:
“怎么思庆也成了新喜!”
不过想想还是比新喜qiáng:“恩庆吃吧,也就一样兔子,还分两天吃,不象新喜,瓜果梨桃小公jī!”
渐渐弄得兔子见了恩庆就犯愣,不过思庆见了犯愣的兔子挺和蔼,不骂兔子。
吃了兔子,恩庆嘴里容易发腥。为了去去腥味,恩庆就喝两口酒。喝来喝去喝上了瘾,一天不喝酒就牙关发紧。晋家开的小卖部里,记满了支书欠的账。年终收账,恩庆让他扛走了一只搁在瓦房里的马车轱辘子。以后大家找恩庆办事,兄弟斗殴、婆媳吵架也好,划宅基地也好,领结婚证也好,都主动将恩庆请到家“意思意思”,然后再说事。不过恩庆喝酒有这点好处,吃过兔子一定要渴酒,但喝酒时不一定非吃兔子。到人家里吃饭,哪能那么讲究?腌个白菜疙瘩也能喝。渐渐这成了一个规矩,大家断案办事之前,先得请恩庆喝酒。谁家不请,大家反倒说这家小气。弄得恩庆老婆天天满街找恩庆,怕他多喝:
“这个鳖孙不知又躺在了哪个鳖窝里!”
“人家的饭好吃,酒好喝,跟人家过吧!”
弄得主人家很尴尬,正在酒摊上坐的恩庆也很尴尬。本来思庆就与老婆有些矛盾,不回家睡觉,这时恨恨地说:“怎么不死了你!”
老婆便哭:“你让我怎么死?”
恩庆说:“上头有电线,下头有机井,当中还有农药,随便你哪样,我拉都不拉!”
老婆“呜呜”哭着回了娘家。
老婆回了娘家,恩庆更放开胆子喝。喝来喝去,大家反倒把人家恩庆给害了,恩庆成了一个酒jīng中毒患者,像当年老孙一样,开始夜里睡不着觉,半夜半夜围着村子乱转。
酒能移性。这时宋家掌柜的一个后代叫美兰的女孩中学毕业(脸长了一些,但鼻子眼还可以),恩庆派她到大队部去开扩大器,每天早晨喊人下地砍高粱。美兰一大早去大队部放喇叭,恩庆往往连chuáng都没起,满屋骚气。渐渐便传出思庆搞了宋家掌柜的后代闺女。但大家又觉得反正搞的不是自己的闺女,谁也不去管,任他搞。倒是孬舅(这年五十六岁)一次气不平,五更jī叫掂一根粪叉到村西大瓦房里,一脚将门踹开(连门都没有插),堵住被窝里一对男女,据说还“咕叽”“咕叽”像小公jī叫呢。恩庆搞的是五类分子的闺女,捉事的也是五类分子,恩庆本想开他们的斗争会,但后来想了想,从chuáng上扔给孬舅一根烟:
“成了老申,回去吧!”
第二天拿笔写个条,批给孬舅两大车青砖,让他到大队砖窑上去拉。我当时十六岁,曾跟孬舅与他的儿子白眼赶牲口去拉过这砖。当时孬舅喜气洋洋的,对我说:“倒不是贪图这两车砖,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挖个坑埋了这两个狗男女!”
这时村里都开始反对恩庆,都叹息说:
“原来恩庆还不如新喜,喝酒吃兔子,还搞人家闺女!人家新喜不就吃个瓜果梨桃吗?咱倒反对,人家新喜!”
倒是新喜不这么认为,见了恩庆说:“老弟,你支书比我gān得qiáng!”
这时恩庆剩了一身骨头架子,说:“qiáng也qiáng不到哪儿去。这个xx巴支书,不是好gān的!”
最后有人告到县里,说恩庆一堆问题。县里派调查组到公社。公社崔书记不像周书记,对人不包庇,说:“这guī孙整天这么舒坦?查查他去!”
可调查组到村里一查,挨门挨户地问,老二老三地问,硬是没一个说恩庆不好的,都说思庆清正廉洁,会当支书,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搞,就知道领人砍高粱,查来查去没查出恩庆的问题。恩庆还委屈得什么似的,说什么不当这个支书,倒是崔书记又来安慰他:“你他妈还查不得了?查查又没撤你的支书,你还拉什么硬引再拉真撤了你!”
恩庆这才不说什么,忙招呼村务员八成扛枪去打兔子。
我当时在村里已是一个翩翩少年,曾在牲口场里叼着烟问老二老三:
“二舅三舅,背后那么蝎火,怎么一见调查组就软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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