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他很不服气,又唱另一首更好的,舅舅说这个更难听。舅舅看着他沮丧的样子,怜悯地问,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谁bī着你去写呢?他回答说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他财舅又问为什么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呢?他说因为我要写好听的东西。他舅舅就说,你这样就像一条追着自己尾巴跑的小狗。这使他想起了他最初在钢琴上按下琴键时候的声音,音乐是这样的,而现在的情况却是那样的。这两件事情都是在帮助他调整他与音乐的关系,为他的成长奠下基础。

他慢慢长大,祖父死了,母亲非常善良,可是她的智商和才能只是一个厨娘,父亲酗酒更加厉害,越来越没理智,两个弟弟都是坏孩子,和他没有话说。他在这个家庭里非常孤独。而他这样小小年纪也到宫廷里做了一个提琴手,为了能够挣点钱养活撑持这个家庭。他的童年进入了这么一个惨淡的时期。但是他所继承的血缘是qiáng壮旺盛的,他身体非常棒,经得起折磨,而且非常怕死,渴望生活,所以这一切都不会妨碍他健沟地成长,长成一个qiáng壮的孩子。然后,恋爱的时期到了。

他的恋爱走过漫长的道路。首先是一次预演。他有一次去参加一个亲王的Party,在渡船上遇到一个男孩子,名叫奥多。奥多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认出了克利斯朵夫,因为他已经是一个小名人了。克利斯朵夫生来缺少朋友,一下子遇见一个男孩子,而且是个gāngān净净有礼貌的男孩子,对他那么巴结,自然非常激动。这两个孩子就开始了比爱情还要热烈的友谊。他们俩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还要互相写信,他们信上写的话比情话还要情话,他们互相称呼对方“我的灵魂”、“我的我”,说“你来杀我吧,你把我杀死了,我的灵魂还留出一线光明来爱你”。因为他们俩的纯洁,这些过火的表达却也并不显得肉麻。其实他们完全是两种人,只是在这共同的年龄里有一种共同的感情需要,这份需要把他们的眼睛全都蒙住了。他们的关系最终是被克利斯朵夫的两个弟弟破坏的。这是两个很庸俗,很卑鄙的小子,偷看了他俩的情书,嘲笑他、讽刺他,把他哥哥的这种感情说得非常污浊。克利斯朵夫天性是有洁癖的,他绝不能容忍这种污rǔ,所以就和奥多断了关系,这是一次热烈的友谊,其实也是一次爱情的前奏。

接着,他得到一次爱情的操练,就是他的初恋。他们家附近的空院子里,有一天搬进了一对贵族母女,母亲是一个寡妇,女儿叫弥娜,和克利斯朵夫一般大,那位母亲请克利斯朵夫给她女儿做钢琴教师。

这个女孩子很骄横,也很无聊,但她也很可爱、娇嫩,喜欢做媚眼,好像为她将来走进社jiāo圈作准备,这些媚眼落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自然是产生一些影响了。有一次克利斯朵夫给她上课时情不自禁地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从此以后,这个女孩子就等着克利斯朵夫再来吻她一下手背。克利斯朵夫可是吓坏了,再也不敢了,这女孩子就非常勇敢地把她的手背贴到他嘴唇上。他们就这样爱上了,非常热烈。这是一次很正式,也很完整的爱情,从热恋开始,以失恋告终。弥娜的母亲非常冷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并不横加指责,但是以一种极度的礼貌,使他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卑微地位,因此他们的爱情只是游戏,是玩笑。这种态度对克利斯朵夫的刺激是很qiáng烈的。他的第一次爱情遭到失败,同时他的父亲又死了,双重打击之下他不禁陷入迷茫。在他陷入迷茫中是谁来救他呢?还是他的舅舅,他的舅舅就像承担了一个先知的使命。这时他是来告诉克利斯朵夫你的责任还没完成,你必须要生活下去,你还不能垮下来。克利斯朵夫心里的力量是很qiáng的,他不会垮下来的,但必须有人不断提醒他,才能使他清醒。因此他又把这个难关咬着牙挺过来了。

建构他身心的硬件部分还有两个任务没有完成。一个任务是宗教。

克利斯朵夫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只是他自己并无意识,因为这于他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父亲死了以后,他们家境一下子衰落得很厉害。

两个弟弟都跑了,一个跟着亲戚去学做生意,另一个不知去哪里làngdàng了,只剩下他和母亲两个人,又孤独,又伤心。他们离开了老房子,搬到一个比较小的房子里去,房东姓于莱。和于莱这一家作邻居,使他进入了这个小城的贫民生活。在这些底层的生活里,他开始去想宗教是怎么回事。于莱这一家人的特点就是吵闹,每天天一亮就听到他们吵闹的声音,好像他们有着很重大的人生任务。实际上他们的人生任务只不过是要把地板擦一擦,可是却喧哗得不得了。他常常想他们为什么而生存。于莱家里有一个男孩子,长得非常清秀,很孱弱,很安静,是一个在神学院学习的学生。克利斯朵夫就对这个孩子感到很奇怪,在这么一个嘈杂的,充满了俗世的繁琐事务的人生里,有一个人在潜心学习宗教,必定是这个宗教给予了他什么指示,使他来承受这种生活。有一天晚上他就和这个男孩子作了一次非常恳切的促膝谈心。这个男孩子看到克利斯朵夫平时这么骄傲,傲慢,这时却愿意和他说话,感到很高兴,也就滔滔不绝,很愿意说话。一上来他就说“太吵了”,这句话真说到克利斯朵夫心里去了,他已经被这家人吵得没有办法了,听到他们自己家里人能说出这句话来,觉得真是找到知音了。接着他就问男孩是怎么来看待宗教、上帝的,这个男孩子就向他叙述了上帝给他的东面。上帝给他一个安宁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太嘈杂,太没有秩序,太乱了,而上帝使他到达一个很和谐,很美丽,很有秩序的天地里去。克利斯朵夫感到非常失望,他想这算什么宗教?这个宗教那么软弱,甚至于比于莱一家的生活更软弱。他觉得这个男孩所要藏身的和谐的世界甚至比嘈杂的世界更没生命力。他觉得如果宗教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信上帝了。这完全是一种逃避。他让男孩子叙述他在那个宗教世界里看到的景色,他看到的都是很虚幻的景象,看到云端,看到一片祥和。克利斯朵夫绝对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当他从混沌走向混沌,也可以说是从虚无走向虚无,在此过程中他要求非常严格,绝对不允许有一点可以含糊过去的说法,须是实打实的,看得见,摸得着。所以,这个男孩子的宗教绝对不是克利斯朵夫能认同的。男孩的宗教完全不足以抵抗人生,因为人生的压力是很沉重的,而他这个上帝太软弱了,所以克利斯朵夫要找一个更qiáng大的上帝。但这时候他不知道他的上帝在哪里,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上帝扔掉,抛弃掉。这是他在宗教上的建设,它是以一种丧失的形式出现的。

身心建设的最后一项任务是欲念。这个欲念任务是由两个女人来帮他完成的。第一个叫萨皮娜,是一个有夫之妇,开了一个小杂货店,卖卖钮扣,针头线脑。小杂货店正对着他的窗口。这个女人具有一种典型的女性气质——那就是懒。她就像一只猫一样老是在睡着,从来没看她把衣服穿整齐的时候,任何一件衣服在她身上都像是一件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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