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克利斯朵夫天生是有洁癖的,满心都是对她丈夫的感谢,他的道德,他的良心都不允许他做这种事情,可是也同样阻止不了喷薄而发的热情。他们俩的偷情真是太痛苦了。再加上他们家有个女佣人,非常爱管闲事。有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到阿娜房间去,发现地上铺着很细很薄的沙子,他们就知道是这个女佣人gān的,企图抓到证据。他们感到非常紧张,愚人节紧接着就要来了,在愚人节里允许人们把最丑陋的东面都揭露出来,可以用玩笑、调侃的方式来揭露,而且他们已经感觉到这个女佣人和她的朋友在设计让他们当众出丑的节目了。他们只能决定去死。一切准备都已做好,手枪也偷到了,可子弹生了锈,打不出来,死也死不成。最后阿娜病倒,他只能逃走,逃到瑞士的山里,住在一个农民的小屋子里,谁都不见。他和这尘世断了一切的联系,什么都没有了。而就当他绝对孤独的时候,他身心开始结合,就像是从炼狱里脱生。他觉得有一个力量在驱使他,他停不下来,必须写作。
他完全不去考虑写出的东西是好是坏,只感到身心的一种冲动使他必须写。我想,此时此刻,克利斯朵夫终于达到了理性和本能的融合,在他离开了所有的女朋友,在他孤独一人的身上,两者协调起来。而紧接着,死亡来临了。
在他死亡以前他回到了人间,回到了巴黎,也回了自己的家乡。
这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老音乐家,以前攻击过他的报纸开始chuī捧他,而且以他来压制下一代的音乐家。剧院的音乐会里到处在奏他的音乐,他已经被推崇为一代宗师了。可是他对这一切毫无感觉,他已经无所谓了。他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些都无法左右他了。奥里维死了,可是奥里维有一个小朋友成长起来了,也开始在写诗。这是个工人的孩子,是个驼背,他的祖父是个鞋匠。他的诗里透露出奥里维的灵光。奥里维的孩子也长大了。他心里宁静下来了。我们前面所说的格拉齐娅,再一次地也是正式地登场了。这个女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爱上了克利斯朵夫,她以一个儿童的心去爱他。她出生于一个意大利世家,她具有宁静、和谐、高尚、纯洁、仁慈的特质,她是克利斯朵夫心目中的罗马女神,而罗马始终被克利斯朵夫认为是最高的艺术殿堂。克利斯朵夫非常想和格拉齐娅结婚,可是格拉齐娅始终不同意。
她说我非常庆幸我们两人始终是很好的朋友,没有成为夫妻,而成为夫妻后那种日常的琐事会把我们的感情磨蚀掉的,而我们现在却保持得非常好。克利斯朵夫只能承认这种关系,和她做一个好朋友。在克利斯朵夫临近死亡时,格拉齐娅和他说了一句带有总结性的话:你已经越过火线了。
现在,我可以进行第四步,也就是为我的分析作出结论,我的结论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为某一个具体的天才,比如通常以为的贝多芬作传,而是写一种自然力,这是所有的生命里最好的一种生命力,原力里面最好的原力,是自然力的jīng华,它的光辉使它超越了真实,成为一个神话。
我还想要再进一步地证明一下我的结论,我觉得在那个时代,在20世纪开始之前和开始之初,艺术家是下苦力下死力的,而不是技巧性的。今天的艺术,则是另辟蹊径。就像扛一个重东西,以前都是用力气来扛的,后来发现了杠杆的原理,学会了巧力。因此在《复活》、《约翰·克利斯朵夫》这类作品中,你很难找到显著的特征来表明构造的用心和含义,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日常和真实,但是我觉得还是能找到一些提示,来证明我刚才的观点:不是写一个具体的天才,而是在写一种永恒的、自然的、生命的最jīng华。书中给了我们几点提示:一是这个名字,“克科斯朵夫”实际上是一个圣徒的名字,这是在3世纪的一个著名的圣者。主人公克利斯朵夫经常想到在古罗马教堂门前的圣者克利斯朵夫的浮雕像,他想到哪一天才是他生命的终点:我和这个浮雕像合而为一的时候就是我的终点。圣者克利斯朵夫传说他身材高大,专门背人过河,有一次他背一个小涪过河听到一个声音说,你背负的是全世界和创造世界的基督,他在宗教里是旅行者的主保圣人。约翰·克利斯朵夫接近死亡时,脑子里最后的幻像是他背着一个孩子,这孩子拉着他的头发,一直在说“向前走,向前走……”,他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这个孩子说:“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第二点提示是,克利斯朵夫忠诚地勤恳地毫不偷懒地走完了生命的全过程。书中有许多人,好人,善人,软弱的人,都是早死的,夭折的,不等走到生命终点就死了,而克利斯朵夫顽qiáng地努力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在他最后死亡时,他还看到了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的像,下有拉丁文铭文:当你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用中国话说是善始善终。
他忠诚地走完了生命的全过程,没有“早退”,终于和圣者克利斯朵夫合二而一。
第三点提示,作者为克利斯朵夫规定的辉煌的定义是:音乐。音乐可说是一切创造物中最最虚无的东西,它最难物化,它是附在时间的流程上,转瞬即逝。而它的圣灵之光也就在此,它最具有神的特征和灵魂的特征。
我要说的观点在分析它的全过程中已经说明了,但我要找到提示性的东西作为我们的引导。现住我可以更肯定无疑地说它不是一个具体人物的传记,不是一个反映现实的作品,而是创造圣者的神话。
第八讲 《呼啸山庄》
今天我们是讲《呼啸山庄》,它的作者是艾米莉。勃朗特(1818—1848)。我们终于谈到爱情了。我想花点时间,先谈谈爱情这个题材,我想爱情对于一个严肃的艺术家来说,其实是一个危险的题目。
我记得老舍在一篇文章里说过:爱情的题材往往是两类作家写的,一类是九流作家,还有就是最好的作家。我想它为什么会成为九流作家那么热衷的题材呢?那是因为这些九流作家的任务是制造人生的美梦,爱情为他们提供了材料。因为爱情带有幻像的特征。但是我要特别qiáng调:九流作家所创造的人生的美梦,和我说的心灵世界有根本的区别,虽然它们都带有不真实的虚无的表面。
区别在何处?我想这就好比宗教和迷信的区别。他们看起来都是同样的活动方式,在寺庙里烧香,在教堂祈祷,但迷信是有着非常现实的目的。他们请求:给我分房子,婚姻如意,财源滚滚,让我生个孩子……最远的企望,也就是来世了。它是很现实的,求的是现世现报的,来世虽远,在迷信的眼睛里,也是可见的现实。那么宗教又是什么呢?宗教也是帮我们解决问题的,帮我们解决一个无可逃避却无可解决的问题,那就是生死的问题。这是一个困难得多,也高级得多的问题,它没有现实的手段可以使用,它靠的是艰苦的玄思。我觉得九流小说家制造的人生美梦和我们所说的心灵世界的区别就在这儿。
他们的故事再神奇,也是满足现实的心。比如那些言情小说,波澜迭起的情节,欲生欲死的爱恨,然后是甜蜜的结局。它带有消费的性质,让我们缺什么补什么。日常生活那么枯燥、乏味,没有奇遇,那么在小说里面做做梦,补偿一下现实的缺陷。而真正的心灵世界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手头的问题它一个也解决不了,它告诉你根本看不见的东西,这东面需要你付出思想和灵魂的劳动去获取,然后它会照亮你的生命,永远照亮你的生命。话再说回去,爱情,因其幻像的特质,确是给制造美梦的作家提供了非常现成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