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53)
接下来我例举一组关于个人价值实现主题的小说。第一篇是陈建功的《辘轳把胡同九号》。它写一个老工人,因为历史清白,苦大仇深,被吸收进工宣队,政治地位大大上升,有一年的国庆节,他还进入中南海,参加了国宴。就此他在他所住的大杂院里成了个人物,变得不同凡响,中南海和国宴的见闻成了这院子里的一档重要节目,而他则是主角。文革结束以后,工宣队解散了,他又回到工厂,重新过他平常的日子,中南海成了一去不回的历史,而杂院里其他人的生活倒在变化,变得好起来了,比如一个旧日的格格的儿子长成人了,钱还挣得蛮多;一个穷困的臭老九竟涨了工资……相比之下,他的生活就像是倒退了。退休以后,他越发寂寞,经常怀念那段辉煌的日子,可是再没有人听他讲述中南海和国宴了,心里失落得很。有一天,他百无聊赖地去看电影,在电影院门口却被等退票的人团团包围,硬把他的电影票买去了。就在人们拉拉扯扯抢他的票时,他忽然有一种得意,多年以前的感觉又回来了:被大家簇拥着,被大家qiáng烈地需要着。
他很激动,这种感觉还要去找一找,就又去电影院,从此他就形成一个习惯:一有票子比较抢手的电影,他就早早去排队,买了很多票,再平价卖给别人。时间长了,引起了人家的注意,都知道这边有个票贩子,结果他就被警察抓住了,抓住阁却发现他是平价出让,并没有谋利,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自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是一个小人物的悲剧,他低贱地去实现卑微的个人价值,结果却是失败。再要提到的是陈世旭的小说《小镇上的将军》。它写一个地处偏远的小镇,镇上生活着许多小手工业者,做裁缝的、剃头的、打铁的、拉车的,他们过着一种刚够温饱、庸庸碌碌、自得其乐的生活。文革中,镇旁边的秃山上造起了一座房子,一个被贬职的将军来到了此地。将军到了小镇,开始度他的流放生活,他常常在街上走来走去,向小镇人提些出人意料的问题:“这路那么泥泞,一下雨就不能走,你们为什么不修两条水泥路呢?”“你们为什么不把河里的淤泥清一清呢?”他的问题使他们意识到他们生活现状的不令人满意,开始想到是不是应该将事情改变改变。将军的出现给小镇带来新的气象,将小镇的居民从麻木的状态下唤醒。他们本来觉得一切都挺好,日子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往下过,将军却给他们提出了更高的生活理想,并且自己也参与了建设理想生活的行动,小镇上居民的人生观由此走出停滞的状态。在将军受迫害而死的时候,小镇人以他们前所未有的正义气势和崇高感情,为将军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这个葬礼使小镇人的jīng神得到升华。这个故事也是讲人的价值实现,但这个人的价值要比前面那个老工人崇高,他可算得上一个英雄,它写了一个英雄,在芸芸众生之中依然不放弃崇高的立场竿追求,并以全力唤起良知的觉醒,在逆境里实现了他的人生理想。再要举的就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小镇上的将军的人生价值是体现在客观世界里的,而约翰·克利斯朵夫要实现的人生价值则是在一个虚无的境界里。小镇上的将军所实现的人生价值是可视可闻的,他领导修的路,清的河,他唤起的民心,都是实有的存在,而罗曼·罗兰赋予克利斯朵夫的理想,音乐,却抓不住,看不见,是灵魂的寄宿地。我在分析《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就特别qiáng调过,作者jiāo给音乐的任务是很重大的,他是将它作为灵界的人间名称。一个实体的人却要在虚幻的世界里实现他的价值,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将经过如何艰难险阻的跋涉?我举这三个例子,是想告诉大家在人生价值的实现上有哪些阶梯。
再举一组作品,目前挺时髦的题目,就是关于女性主义。第一个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写的是年轻女性流苏,离婚回到娘家,和兄嫂姐妹住在一起,开始身边还有些钱贴补家用,给些小恩小馆,后来钱用得差不多了,大家更觉得她多余。这时,有替她堂妹介绍对象的,那男的却对流苏有了兴趣,流苏尽管知道那是个花花公子,但也顾不了许多了。这两人都是世故的男女,动着心机谈恋爱,那男的又想要流苏,又不想失去自由,迟迟不谈婚姻,流苏则只能亦退亦守,伺机进bī,两人正胶着在同居的状态,恰该碰上太平洋战争,香港失陷,相依为命的患难日子,终于成全了他们这对夫妇。流苏是不自觉具有独立意识的女性,是为环境所迫,不得不为之,她孤身一人和男性作战,竭力制服对手,而矛盾的是,她所要争取的,其实就是对男性的更牢固可靠的依附。也因为这个最终目的,她不得不和女性为敌,周围的女性都是她胜利的威胁,有可能与她争夺战利品,她必须把她的敌人扫清。于是,她最终是彻底排除了她的同性,将自己更牢不可破的契进从属男性的位置。第二个例子,是张洁的小说《方舟》。小说中的3个女性,都是不同程度上受过男性侵害的,从婚姻中撤退出来的单身女人。她们自己租了套房子,3个人在一起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生活。她们和流苏的不一样在于,她们要把自己塑造成一种能够脱离男性,和男性竞争,在社会上平等生存的一种女性。流苏自qiáng的目的是为了获得男性生活里的位置,一个受供养的位置,而到了《方舟》,她们是要把自己变成了和男性同类的人。流苏所做的自qiáng实际上是把女性的被男性需要的东面扩张,然后去和男性jiāo换自己的利益。《方舟》里的她们则拒绝扩张这种供男性享受的东西,她们所扩张的是和男性同样的立足的素质。然而,她们却没有意识到,当她们极力将自己推到和男性同一起跑线上去的时候,她们因为违反自己性别的努力搞得筋疲力尽,碰得遍体鳞伤,只能互相舔着伤口的时候,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她们的参加有所改变,相反,却因为她们的取消女性性别更为坚固的男性化,她们的努力实质上是承认了这个世界的男性主宰权。然后我要提到美国黑人女作家的长篇小说《紫色》。
《紫色》也是将女性放在和男人对立的位置,而女性和女性则是最好的朋友,这和《方舟》不谋而合,但和《方舟》不同的是,在这里女性的世界是天堂,她们安身立命于那个粗bào霸道的男性世界之外,自给自足,感到极其幸福。那个妻子眼看着丈夫把他的情人带回家,看见那个情人非常美,并且对她丈夫非常任性和跋扈,她竟感到高兴,没有一点嫉妒。她看到男人对情人赔着小心,给她送饭,那个姑娘却把他赶了出来,她不由爱上了她。从此她们就成了好朋友,她向她丈夫的情人学习了很多东酉,甚至学会了做爱,那姑娘告诉她,女性的快感来自何处,在什么位置,而以住她在和丈夫的性生活里是完全体会不到的,她以为性只是对男性有意义,是男性的需要,现在情形却变了。就这样,《紫色》描写了一个妇女乐园,它产生于男权的压迫之下,最终又被男权所破坏,但就是它这短暂的存在,成立了一个充满欢乐的天堂。
最后一组作品。《我们建国巷》,是湖南作者叶子臻写的。它写一条老巷叫建国巷,住的都是几辈子的老户人家,知根知底,你来我往,一家烧肉,各家一碗,有福共享,很有点共产主义的味道。可是后来事情有些变了,起因是一件小事,建国巷里有个居民在厂里得了技术革新的奖,奖品是一台黑白电视机,这是建国巷第一台电视机,于是他们家就变成电影院了。每天晚上,家里坐满了人,带着自家的板凳,这家的大人孩子则拿出瓜子、茶水招待,大家都很快乐,就像过节。但渐渐的却感到了不方便,他家的晚上总是敞开了门户,无法享有自己的私生活,因此有几次他们开始拒绝观众,说:“今天晚上我们家不放电视了。”自然人们对他家就有了看法,纷纷疏远了他家,使他们孤立起来,最终失去了建国巷的融融亲情。这就是为保护个人生活所付出的代价,亲情萧瑟,人际关系疏远,随之孤独来临。可是没有个人生活又不行,在那种公有的生活里,我们失去了自由,人性受到压抑,所以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们还是要争取个人生活的空间。第二部,我将举电影《九周半》为例子。这是一部美国电影,讲一对男女从邂逅相遇到分道扬镳,仅达九周半时间的爱情,它的名字就这么来的。这个女性对这个男性一见钟情以后,便很自然的要去了解他,也被他了解,以达到互相契合的目的。她谈自己,也询问对方,她请他一块去参加朋友家的Party,到对方工作的地方去。这是一种社会化的恋爱方式,就是在人群里建立一个两人共同的生活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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