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7)
这个作家我想你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当代非常重要的作家,一个捷克人。我要分析的是·他的《玩笑》,这部小说就更难说是否是他的第一篇了,但确实是他最初阶段的作品,长篇里的第一部,我坚持将其作为处女作,是因为其中带有很qiáng的处女作的特征。我对这位作家的评价不是那么非常的高,我觉得他是很有趣的作家,很有意思,当然是个很重要的作家。我觉得在当代,20世纪的作家,都很难对他们有很高的估价,我觉得他们创造的困难越来越大,自由越来越少,与现实贴得太近,无法创造一个如亚里士多得所说的,“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的”世界。米兰·昆德拉的后来最有名的作品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比较著名,表达他的人生观,哲学观相当流利,写得非常帅,非常漂亮,相当不错。但在《玩笑》当中有种非常动人的东西,这种东西在他后来的作品里面慢慢消失了。他后面的作品充满了思辨,思辨能力非常之qiáng,而那种感性的东西,却是在《玩笑》里面,非常能打动我。在《玩笑》中,怀疑jīng神已比较成熟,比较《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要有主见多了,他不像王蒙那样犹犹疑疑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有种摇摆、困惑、不安,而当《玩笑》怀疑的时候,他的态度较坚定,可以说有否定在里面,比较有把握的,理直气壮的。但奇怪的是,他的思想有点分裂,当他怀疑的时候,他很有主意,说他怀疑,其实他不怀疑,他已经很坚定地排斥了。但在他想去要什么的时候,他却表现出痛苦的摇摆不定。这正是他对这世界最为直接的感受。这个世界,即使一个婴儿刚生下地也不是很纯粹了,他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声音。在一个意识形态的社会里,别人会告诉你,你怎么做是崇高的,符合祖国利益的,怎么做是不好的,不原则的;在一个市场化、商品化的社会里,别人会告诉你,你该穿什么衣服,用什么香水,女人应该怎么温柔,做怎么样的妻子,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或者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到处都在告诉你,而这声音乱七八糟的。一个人要纯粹已不可能,所以我怀疑昆德拉会是纯粹的东西。不像王蒙,在1956年的时候是处在封闭的情况下,所得到的信息非常之少,只有来自一个方面的声音,即苏联。所以他的怀疑都是从他本身出来的,没人告诉他。当这种怀疑从王蒙心里生出来,他一定会害怕,会想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呢?他有一种小心翼翼,不敢肯定,自我怀疑的态度。而昆德拉比他肯定多了。昆德拉这篇小说是在事过2O年之后写的,那时政局比较稳定,他个人也较安全,捷克和苏联也已脱钩,相对较自由,毕竟是处在一个西方社会之中,受到的哲学、思想的影响超过王蒙,耳闻目睹了多次欧洲现代思想运动的làngcháo。他的怀疑的来源不光来于他自己,其实还是整个社会以及历史给予他的。
这个故事以几个人自述的方式,最主要的一个自述人,即主角,路德维克,是个男性。最初他在一个偏远的小城镇生活,之后考上了大学,早早人了党,成为学生中的gān部,是那个时代的jīng英分子。这个人天生喜欢调侃,开玩笑,说什么话都不正经,但他对共产主义理想的信仰是一点儿不掺假,非常热情,全身心投入。他在大学里,jiāo了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也是非常纯洁,像水晶一样,一点儿杂质没有,你告诉她什么,她信什么。他们都是属于那个社会,那个时代的主旋律的声音。女孩子在暑假里收到通知去党校学习,她非常兴奋,因为她非常要求进步,她非去不可。路德维克则有点遗憾,因为他们的爱情正发展到一个关键的时刻,他希望她不去,和他在一起,回家乡看母亲,都安排得很好。这女孩不行,一定要去。那么就去了党校,此后两地相思,不断通信。女孩子的信中充满了在党校生活的兴高采烈的情绪,她喜欢这儿,出操、上课、开展自我批评,她都喜欢,而且信中一点都没流露无法与他相守的遗憾。他很扫兴,很失望,在气极的时候他就给她写了张明信片,开了个玩笑,写了句口号式的话,意思是说乐观主义jīng神是很有害的,打倒乐观主义jīng神。这张明信片被党校的领导扣下,然后事情闹大了,最后他被开除党籍、学籍。他的女友一直对此保持沉默,直到党组织找他正式谈过,对他正式作出处理时,女友来找他了。原来呢,这张明信片是学校扣下来的,并不是她jiāo上去的。只是组织找她谈话时,才将他以往的所有信件jiāo了出去,然后组织上对她说此事要保密,于是她只能沉默。而现在组织上已对他进行了处理,已经谈开了,她觉得她应该找他谈谈,一个崇高的目的:她要拯救他。她刚看了部苏联电影《名誉法庭》,写一个爱心崇高的妻子拯救了堕落的丈夫。现在她提出和他结婚,他心中向往了那么久的婚姻在此时来到了,但他是以被拯救的形象出现的,他感到非常绝望。算了吧,算了吧。这之后他离开了学校,服兵役。在部队里,凡是政治上有问题,受到过处分的全都分到惩戒营,做矿工,近似于我们的劳改。他们则为服兵役,有年限,有相对自由,两个星期休息一次,而且每月有津贴。他到了惩戒营之后,感到非常受打击,信仰变成了敌人,站到了原先对立的阵营里去了。女朋友没有了,学校生活没有了,社会中心、jīng英人物的位置没有了……什么都没有,生活的意义没有了。他这样描写到:“一切都中断了,学业、为革命工作、友谊、爱情,以及对爱情的追求,整个富有意义的一生都中断了。”紧接着一句话非常重要:“留给我的,只有时间,我前所未有地与时间密切起来,它与我过去理解的那时间不同,一种变形为工作,爱情和努力,一种非常谨慎地隐藏在我的行动后面,因而我不加思考就接受了时间。现在它则是赤luǒluǒ的时间,是自在和自为的时间,是出于最基本、最原始状态的时间。它迫使我称它真实名字。”这时候他原来的世界崩塌了,所有东面都退场,只剩下一个空白的舞台,那就是时间,这我觉得写得非常好。只剩一个舞台了,舞台上所有东西都退场,接下来的问题是要把这舞台重新布置起来。也就是把他的世界再一次建设起来,即填满他的时间。路德维克经历了几次他的世界推翻,重建,再推翻,再重建的过程。这是他的第一次推翻。建设第一个世界很简单,因为这个时代本来如此,国家如此,社会如此,建立这个世界没有问过他本人的意见,他生来就必须建立这样的世界,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的意识形态。这个世界的建立是他本人没有参与意见的,可说是被规定的,这个世界由于他的犯错误,退党,劳改,垮掉了,没了,剩下来的只有时间了。他怎么办?心灵是空的,如何建立一个世界去支撑它呢?
他试图又建设了一个。在惩戒营里,他认识了一个人,叫昂萨克,完全是个街头流氓,他进惩戒营是因为报私仇和警察打架。警察怎么能打呢?他是国家机器,代表了国家权力,昂萨克当然就成了政治犯。
这个人非常潇洒,他本来是很好的机械工,很有技术,书中这么描写他:“他没有任何依恋,也不关心未来,这给了他一种无忧无虑,目空一切的自由感。”路德维克进了惩戒营,成天闷闷不乐,和周围的人不说话,有一天在井下挖煤,四周很黑,相互看不见,忽然之间就听到旁边有人对他说:“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成天不说话。”一听便知是昂萨克。昂萨克说你何苦如此,生活已经很苦了,难得一次休息,别人都出去泡妞,喝酒,你还在这儿苦思冥想,或者劳动,何苦折磨自己。路德维克也表露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觉得很苦恼,不该属于这里。昂萨克很生气: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们就该属于这里吗?这句话其实是很见真理的,它使路德维克有了新的觉悟。就这样,昂萨克将路德维克拉到了他们的世界。这实际是一种妥协,完全是为了将自己空白的时间填满,或者说将空了的人生舞台再塞进点东西。路德维克慢慢放下架子,和他们在一起了。日子过得还可以,这些人很会闹,作弊,捣蛋,休息日跑出去泡妞。但他心里面总有些东西妨碍着他,当他胡闹到某一程度时他就gān不下去。什么程度?比如说当jì女已经开始和他亲热了,但亲热到最后时刻,他就过不去这一关。他心里有种障碍,可能是出于他对爱情的一种崇高概念。这也就是最终他不能够被昂萨克的世界所彻底接受的原因。但无论如何,在这一个时期内,新的,另一个世界他建立起来了,甚至有些如鱼得水,因为他很聪明,他有文化,能够出奇制胜,想出些别人想不出的点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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