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姑娘名叫露西,出现在他最暗淡的日子里。惩戒营中不是两个星期一次假期吗?当他不再和昂萨克们混在一起,假期里就跑到这个城市中闲逛,遇见了一个电影院。这是这小城市唯一的一个电影院,所以它不需要名字,就叫“电影院”。正在放《名誉法庭》,就是当年他的女朋友想效法里面的女主角去拯救他的电影,他一看名字就倒胃口了。正当他往回走时,看见了一个姑娘。这女孩子很普通,很平凡,穿了一件旧的短大衣,显然袖子是短了,头发也挺蓬乱的,但是她挺安静,安静地到电影院中去买了张票,他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她走。
她走到一个钟楼眼前,有个石凳子,她坐下来,看着钟,等电影开场。
这一情景使他很奇异地有点感动,他也买了张电影票,跟着女孩子走进电影院,和她一起看电影。作者很细致地写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使他有触动的:女孩坐下来,把那件破大衣脱下来叠好,放在膝盖上,然后看电影,看好后再穿大衣,他就帮她拉拉袖子,这时候那女孩回过头,很感激地看着他,他勇敢他说:“我能送你回家吗?”他们就这样认识了。然后每当他有假期,他们总是一起度过。散步,看电影,始终没有发生太qiáng烈的事情,但女孩对他有种很沉默的关注与钟情。
比如,他有一阵总被惩罚,假期被取消,而露西静静地来到惩戒营铁丝网外边看着他操练。他很感动,心里很爱她。当这女孩站在铁丝网外时,昂萨克他们会说些下流的猥亵的话,这些话刺激了路德维克,同时也讽刺了他,因为到此为止,他还未同她发生任何实质性的事情,而且他的欲望也非常qiáng烈。但露西对他的冲动总是很抗拒,甚至于他在冒着被加刑的可说是生死攸关的危险设置了一个做爱的环境,她都抗拒了他。就是这么个女孩子,然后,突然之间又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个人物始终是路德维克心里的一个建设性因素,他很想把她建设成一个jīng神的王国,jīng神的世界,可是材料太少。露西是那么简单,而且他对她那么不了解,他从何建设起?露西总是呈现出一种非常飘渺的,朦胧的,转瞬即逝无从捕捉的特质。他也不断地问自己,分析露西,为什么她会使他产生这样一种印象?露西其实是一个贫穷的,可怜的,总是被继父殴打的下层女孩,她没有知识,没有宗教,对历史一无所知,她一点也不知道时代的重大问题,她生活中的问题是日常而平凡的。然而就是在这里他得到了一种解脱,他好像在往下飘落,无所依的时刻抓住了一个东面,这时候他说:“露西来把我带向她的灰色乐园”。这“灰色乐园”的定义很有意思。她是有个乐园,可不是那种灿烂辉煌的,而是灰色的,暗淡的,在轰轰烈烈的时代之下,在伟大的历史之下的平凡渺小却严肃道德的生活原则。路德维克说:“不久前似乎还是不可想象的这一步,使我得以退出历史的这一步,突然间成了宽慰和信心的根由,露西羞怯地挽住我的胳膊,于是我让她引路了。”这个灰色乐园,可说是在他一系列的世界崩溃之下,一个脆弱的建设。后来他的一个朋友,露西后来的情人,告诉路德维克有关露西的很多秘密,包括她当时为什么拒绝与他做爱的秘密,告诉他这一切之后,露西变得具体和现实了。路德维克的态度是:拒绝他对露西的描述,他认定这之中的描述很多出于一个男人的想象。其实他是要一个虚无的露西,他要一个未知的,不可知的露西,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在电影院前,看着钟点,等待开映时间,穿着旧大衣的露西,生活在一个浅显表面而又深不可测的源流里的露西,来作他的向导,引向灰色乐园。
这里还有一段也是很有意思的。是关于“国王们骑马”的民俗活动。有人扮成了国王,骑马到处去募捐,要喝酒,唱歌,跳舞,这仪式似乎很神秘,无人知道它的含义,它的来历。正如埃及象形文字对那种看不懂它的人,他们仅仅把它当作是奇异的草图,它们的确是很美的。国王们骑马也是很美的,它原初想传达的意蕴,早已不为人知,留下的只是更加鲜明突出的动作,色彩,话语。当此书第一次出版时,这一段落被出版社全部删去,认为无关紧要,离题太远,其实这段非常重要。米兰·昆德拉在探讨人的心灵世界的形式。他仔细描绘这仪式的细节。很奇怪的,骑在马上的国王是一个女性的国王,可却是由男性扮演,国王不说话,嘴里咬着一枝玫瑰花。当路德维克远远地跟着马,跟着由孩子们装扮的马在行走时,忽然之间有个奇异的设想,他就这么说:“望着戴面罩的国王,我看到露西骑着马,庄严地并且嘲弄地通过我的生活。”这是极其重要的一个幻觉。
这本书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一本书,作为一部小说,也许不像后来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样具有清晰深刻的理性力量,而是带有qiáng烈的摇摆性、不确定性。你会看到书里面有许多人在叙述他们的人生观,譬如路德维克的朋友,chuī管子的亚诺斯拉夫,他的人生观是:他参加民俗活动,可他全不信神,绝对的无神论;而另一位,科斯特塔,他是共产主义者,却信奉基督教。但他们每一个人的世界到后来都是崩溃的、失败的,包括海伦娜。在这里,昆德拉想做的事是,不要的东西全部不要,要的东西,却非常渺茫,那就是“露西”。露西在这本书里是以两种极端的方式表现的。一方面是最最具体的,比如他写她怎么穿衣服,穿怎样的高跟鞋来迎接他,怎样把她的卧室打扮成节日的气氛,都是最具体的东西,没有一点概念的。而另一方面却是最最含糊朦胧的,就是乘在马背上,口里衔着玫瑰花,男扮女装的露西。这两者都无法命名和定义。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来衡量处女作的价值。先来说处女作和成熟之作的区别和差异,我想可以举一个例子,这例子是什么呢?就是曾经有人评价我们上海的金山农民画,他们说很棒很棒,毕加索如果看到金山农民画会感到很惭愧,因为他毕生所做的事业,由一个农民,完全没有受过教育,没有受过训练,完成了。那么,这话对不对呢?我觉得这话不对,事情不是这样子的。毕加索他也许最后达到的那个世界,确是一个感性的对世界的认识,也是对世界的一个非常朴素的,非常直观的认识,可是毕加索的认识是经过了理性的阶段,它里面是有升华的。而金山农民画则是第一步的,是没有经历过我们所说的两次否定,它是第一步。而毕加索是经过两次否定所达到的,他的感性世界包含了理性的果实,它是一个经过升华的世界。所以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我必须要正视处女作的局限性,它只是在某一点上体现出了一种心灵世界的独立性。但是并不是说处女作是这么样的至高无上,或者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并不是这样。但是,不管怎么,它是心灵世界的初创阶段,它显示出创造力的自由状态。
第三讲 《心灵史》
今天我们分析张承志的《心灵史》。我现在应该说明一下,从今天开始我们将要分析几部作品。在这些作品分析当中,我都是把它作为独立的对象来分析的,我不研究作品和作家的关系,对于作家的背景材料,我不作任何介绍,这些对于我来说无所谓。不管他是男是女,是古是今,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的作品。我们怎么看他的作品。我就把他的作品作为一个独立的东西来看。我还要解释一下我为什么选择张承志的《心灵史》作为我第一部要讲的作品。我想那是因为《心灵史》是个非常非常典型的作品,拿它来作为我的理论的初步证明,非常合适。它几乎是直接地描绘了一个心灵世界,它非常典型,用我们一般的话来说它极其典型。当我第一次要用一个比较完整的成熟的作品来叙述我的艺术观点的时候,这个典型给了我较大的方便。我想它已经非常鲜明地挑起了一个旗帜,就是它的题目:“心灵史”。它已经告诉我们他的这部小说要写什么,他就是要写心灵。可是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事情,你打开这本书你所看到的是什么呢?你看到一个伊斯兰教的支教叫哲合忍耶的教史,张承志却为这部书命名《心灵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