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老张、老孙和小林,一起坐火车到包头出差去了。不过火车上三个人并没有睡在一起。老张提了副局长,就有资格在软卧车厢;老孙和小林坐硬卧,车站给了一个上铺一个下铺,小林睡上铺,中间隔一个人老孙睡下铺。
火车一开动,老孙jiāo待小林在车内看好东西,就去软卧找老张,变消极为积极。
其实老孙和老张的矛盾也没有什么。两人一块到单位,一块睡集体宿舍,后来一直在一个处工作。那时两个人关系不错,无话不谈。当时处里有一个老处长,多病,常常不上班,老孙对老张说:
“不能上班就算了,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老处长耳朵里,老处长从此对老孙恨得要死。老孙怀疑这话是老张告诉了老处长,两个人谈话,别人怎么会传出去?但这事又不好调查,只是从心里觉得老张这人不怎么样,出卖同志。后来老处长退位,新处长就换了老张,虽然后来老孙也当了副处长,但两人内心深处便有了隔阂。老孙觉得老张人品不好,老张觉得老孙斤斤计较。加上两人初结婚时两家在一个房子里合居过,两人的老婆因为打扫厕所吵过架,所以两人之间的疙瘩越结越深。无奈人家老张官越升越大,自己总在人家管辖之下,虽然他人品不好,还得“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头”,事隔这么多年,还得主动去找人家和解,去化消极为积极。老孙感慨地想:做个人真是不容易啊!
找着老张的软卧房间,老孙敲了敲门,老张拉开门见是老孙,倒笑容满面地招呼:
“快进,快进!”又拍拍chuáng铺,“坐下。”
老孙坐下,老张便端一听饮料让他,又说:
“跟我出差,随便派个人算了,你亲自来!”
老孙说:“老领导出差,我不跟来像话!”
老张说:“老孙,你别跟我‘领导’‘领导’的,咱们可对办公桌坐过十几年!”
老孙笑着说:“那好,老张出差,我愿跟着,还不行吗!”
老张“哈哈”笑了。
笑完,两人便觉得很窘,没有说话。其实老张一见跟他出差的是老孙,心里很不舒服。过去一同来到单位,一起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后来虽然有了分别,但毕竟是一块来的,带个这样的随从,就无法从容的指派他gān这gān那,从工作考虑,这是不利于工作的。何况两人有过种种摆不上桌面的矛盾。但正因为有矛盾,老张便不好辞退他,这世界上的事情也是荒唐。老张知道,老孙念念不忘当年他到老处长那里汇报他。其实老孙不知道老张的苦处,老张并没有汇报老孙,只是在自己老婆面前,说过老孙说老处长如何如何。后来老张老婆与老孙老婆吵架,老张老婆一气之下,在一次和老张去医院看望老处长时把这话给说了。当时出医院老张还骂了老婆怪她出卖朋友。可这里边事情的旮旮旯旯,又如何向朋友解释?所以老张既无法解释,反过来就怪老孙太小心眼,记住一件事情不放,不是个男子汉做领导的材料。他倒渐渐也看不起老孙。
两人就这样对坐在软卧,车过南口,还没有话说。最后还是老孙打破僵局,问起了老胀的孩子。老张如释重担,舒了一口气,也问起老孙的孩子。谈了阵孩子,老孙突然说:
“老张我早就想给你说一句话!”
老张吃了一惊,支起耳朵严肃起来:“你说,你说。”
老孙说:“我早就想给你做检讨,当年咱俩一块到单位,你对我一直很关心,像个老大哥似的,后来只怪我不懂事,做了些不恰当的事……”
老张听了这话,忽然感动起来,说:“老孙,看你说哪儿去了,不要那样说,应该说,咱们关系还是一直不错!”
老孙说:“老张,我还得请求你原谅我!”
老张说:“老孙,可不要这样说,咱们是同志,是不错的同志。”
老孙说:“老张,不管以前我做得怎样不对,以后你说哪我做到哪,就是前边是个坑,你老领导说句话,我就先跳进去再说!”
老张说:“老孙,不要这样说,也不要‘领导’不‘领导’的,其实这个领导我来当也不合适。我内心总想,虽然党信任我让我gān这个差使,但从心里,咱还得按普通一员要求自己。”
老孙说:“可不,全单位都有反映,说老张当了副局长,上班还骑自行车。”
老张说:“我那是锻炼身体,看这脖子!”
如此,两人说得很热烈,一直到服务员请到餐车吃饭。到了餐车,你要掏钱,我也要掏钱,互握住对方伸到口袋里的手,弄得两人都挺激动。这时两人倒像回到了当年一同来到单位一同睡集体宿舍的时候。
可等吃过饭,双方都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冷静下来,双方又都觉得刚才像一场表演,内心深处的东西,一点没有jiāo流。老孙回到硬卧车厢,渐渐觉得自己除了赔了一顿饭钱,什么都没谈;老张回到软卧车厢,躺在软铺上,渐渐觉得刚才的举动有些荒唐,有些失雅,于是便有些懊恼,竟禁不住骂了一句:
“这老孙,又他妈的想往我眼里揉沙于!”
但两人都忘了一点,他们吃饭时,把小林给拉下了。不过小林虽然别人把他忘了,他自己也没饿着,他还怕两位领导请他去餐车,他已经先在茶缸里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方便面是老婆给他预备的。他想将出差的旅途补助给省下来,好下一月给孩子定牛奶。那是一个女孩,快三个月了。女儿,上个月苦了你了!他吃着方便面,在心里说。但又想到这次领导挑自己跟着出差,证明领导信任自己,证明前程有了光明,心里又有了安慰。
差出了两个礼拜,老张、老孙、小林就从包头回来了。
第六章
办公室的女老乔,今年五十四岁。再有一年就该退休了。女老乔这人在子宫出毛病之前,态度比较温和,为人也不错。但她有这样一个毛病,有事没事,爱乱翻别人的抽屉。别人问她:
“为什么翻人家的抽屉?”
答:“看看有无我的东西。”
久而久之,大家知道女老乔这个毛病,都把能锁上的抽屉全锁上,剩下不能锁的抽屉扔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任她翻。
但女老乔不敢翻女小彭的抽屉。女小彭这人虽然头脑简单,但头脑也容易发热。容易发热的人不好对付。用女老乔的话讲,女小彭是个既无追求又无事业心的人,纯粹一个家庭妇女。你看,她既不要求入党,又不要求进步,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人,无人能奈何她。而女老乔最讨厌世界上可以存在不讲秩序、可以不奈何他的人,所以见了女小彭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害怕她的头脑发热。所以两个人像狗láng相见一样,两害怕。但一遇到事情,能扑到对方脚下咬一口,就咬一口。“五一”节前办公室分梨,两人就产生一些小疙瘩。不过产生疙瘩后女小彭不在乎,女老乔在乎,常常独自生气,见了女小彭就更加别扭。
老张老孙小林出差回来,照常上班。小林随老张老孙出差时,女小彭曾让他从包头捎回来一双狗皮袜子。到包头以后,小林倒是在商店里见到一些狗皮袜子。但来时女小彭没有给小林钱,小林就在袜子跟前犯了犹豫。自己给老婆都舍不得买这袜子,何必给别人买?女小彭连个党员都不是,自己也从她那里得不到什么好处。所以就没有给女小彭买。可等出差结束,一登上返回的列车,小林又有些后悔。一个办公室坐着,人家让捎双狗皮袜子,自己都_没有捎,让人家看着自己多么小气!越想越后悔,后悔不该在包头不给女小彭买袜子。后来车停在下花园,有农民在火车站卖蝈蝈,五毛钱一个,还带一个高粱蔑子编织的蝈蝈笼子,不贵。小林给女儿买了一个。后来灵机一动,为了补偿小彭,也给小彭买了一个。但他担心女小彭不喜欢蝈蝈,会为不给她捎袜子生气。谁知小彭见了蝈蝈比见狗皮袜子还高兴,兴奋地跳跃,扔下化妆盒来抢蝈蝈,然后转着圈子在屋里逗蝈蝈,用手指头触它的须,还掐老张留下的花骨朵喂它。还对小林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