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_刘震云【完结】(12)
“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话说出去了,金全礼也就豁出去了,于是继续说:“什么意思?我说有的人做事太短!不要说没有共产党人的气味,连普通人的良心都没有了!”
“二百五”气得额头上青筋bào突,戗到金全礼面前:
“谁没有良心,谁没有良心,你把话说清楚!”
金全礼说:“谁没有良心谁知道!”
这时陆洪武发了火。陆洪武平时是个稳重、不露声色的人,现在发了火。他一发火不要紧,把个会议桌上的玻璃板也给拍烂:
“吵什么吵!看你们像不像一个副专员?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感到不好意思?和街头的娘们有什么区别!”
然后吩咐副专员老沙,按过去的惯例,成立治丧委员会,报省委省政府,通知各地的亲属,然后气冲冲率先出了医院,坐车回了地委。其它人都愣在那里,不再争吵。
吴老丧事办得还可以。规模隆重,气氛庄严。省委省政府都送了花圈,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还发来唁电。地委各机关、各县也送了花圈。由于吴老生前善于联系群众,见老百姓和蔼,各县还有自动来参加追悼会的。一个吴老帮助过的农村五保户老太太,还当场哭了,哭得晕倒在地上,临晕前嘴里还高喊着;
“清官,清官呀清官!”
吴老追悼会过后,吴老的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吴老的老伴虽然还伤心,但她对那隆重悲壮的追悼会还比较满意,心里便也得到一些安慰。她也听说在医院会议室地委一班人为吴老的后事有一场冲突,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隆重的追悼会的功绩,算到了金全礼头上。所以吴老亡七那天,老太太围着围巾,专门来到行署金全礼的办公室,对金全礼说:
“老金,今天是老吴的亡七,我不去公墓,我得先来这感谢你。我知道你对老吴好,老吴现在不在了,我代表地下的老吴,向你表示谢意!”
说完,就向金全礼鞠了一躬,然后就掩面“唔唔”哭了。
金全礼急忙从办公桌后冲出去,上前搀住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说:
“老嫂子,这可使不得!吴老生前,对我有不少培养!我还觉得对不起他!我没照顾好他,让他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
说着,也落下了泪。又说:
“老嫂子,不管吴老在与不在,我们对您会像他生前一样。这一点请您放心。以后有什么事,您就来找我!”
吴老老伴啜泣着说:“你是好人,金专员。现在世上的人情,哪里还有你这样的!我党有眼,提拔你当副专员。当初我就对老吴说,你年纪大了,赶快让老金接你的班,现在看晚了不是!”
金全礼说:“不能这么说,嫂子,吴老德高望重,对我不少培养,我永远不会忘。以后有事您尽管来!”
话说到这里,这场谈话就结束了。这么动感情的场合,金全礼是颇受感动的。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场面过去以后,却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他一说让吴老老伴有事来找他,吴老老伴信以为真,真把金全礼当成了吴老的至死知jiāo,当作了吴老的替身。以后有事真来找他。大事来找,小事也来找。住房问题,家属用车问题,吴老的丧葬费问题,甚至儿子工作调动问题,孙女入托问题,都来找。一开始金全礼热情接待,亲自出马帮助。但问题是有些事情的办理并不在他职权范围之内,有的事情的职权,是在陆洪武甚至“二百五”的权力范围之中,所以办起来让他为难。人一死,世态炎凉也立即显现出来。过去吴老在世时,家属什么时候用车,机关什么时候开到;现在吴老老伴一要车,机关就说“车坏了”。金全礼发过几次脾气,机关倒是将车又修好了,但下次又坏了。次次发脾气也不好。金全礼也拿人没办法。吴老老伴自吴老死后,心里又特别敏感,车一坏就想起了吴老在世时,两下对比,就来找金全礼哭诉。金全礼感慨之余,也怪自己当初做事大包大揽,揽下这么一个难gān的差事。
以后吴老老伴再来找他时,就不禁有些怠慢。他一怠慢,老太太立即觉察出来,从此就不再来找他,直接去找陆洪武。老太太还背后对人说:
“看他是个好人,原来也经受不住考验!”
这话传到金全礼耳朵里,金全礼很是伤心。他自言自语说:
“都怪我,都怪我,做事不知掌握分寸!”
这天金全礼正在办公室批改文件,有人敲门。金全礼喊“进来!”进来的人却使他大吃一惊,原来是chūn宫县县委书记小毛。本来金全礼这一段心情都不好,现在见了小毛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上次他太岁头上动土,撤了县委办公室主任,还没有找他算账,现在他又找上门来,不知又要搞什么yīn谋诡计?所以连身也没有起,既不让烟,也不让茶,只是冷冷地说:
“坐下。”
小毛倒毕恭毕敬地,照他的吩咐坐下。
金全礼批完手中的文件,才抬起头问:
“毛书记来有什么事?”
小毛也觉出了气氛有些不大对头,但他仍满脸堆笑地说:
“也没什么事,省委许年华书记让我带给您一封信!”
金全礼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什么?许年华托他带信?这怎么可能?小毛什么时候认识许年华的?这小子怎么这么会钻营?所以当他接过小毛递过来的信,仍在纳闷。但他不动声色地问:
“你什么时候见到许年华同志的?”
小毛答:“许书记前天到城阳视察,路过chūn宫吃了一顿饭。我向他汇报工作,他托我给您一封信。”
金全礼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只是路过。原来只是让他当通信员。于是态度有些和蔼,说:
“喝水!”
小毛就自己去暖瓶跟前倒了一杯水,拿在手中喝。
金全礼拆开许年华的信,上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写:
“全礼同志:长时不见,甚念。怎么不到省里来找我玩?许年华。”
但金全礼读到这样的信,心里还是热呼呼的。于是情绪突然间好转起来,把吴老老伴的事放到一边。就从办公桌后走出,坐在小毛对面,问起许年华在chūn宫停留的细节。小毛眉飞色舞,说许年华怎么和蔼没有架子,怎么知识渊博,怎么生活简朴,中午就吃了一碗面条等等。金全礼“哈哈”大笑,说;
“他就这个样子,十多年前我们在一起,他就这个样子!”
小毛以前倒也听说过许年华与金全礼有关系,但没想到这么密切,路过还捎一封信,不知里面说些什么。现在见金全礼“哈哈”大笑,对许年华似乎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更加迷惑,也就对金全礼更加毕恭毕敬,甚至开始后悔过去不该在金全礼当县委书记时与他捣蛋,后来也不该做些与他为难的事。
这么谈了一阵,小毛突然说:
“金专员,我今天除了送信,还有一件事。”
金全礼说:“什么事,你说。”
小毛说:“上次我有件事做得不对,对不起您,我早就想向您汇报。”
金全礼心里“咯噔”一声,问:“什么事?”
小毛说:“就是去年撤办公室主任的事。这个办公室主任跟您多年,我不该撤他。可当时县纪委查出他许多问题,女的也承认了,我也是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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