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谷之恋_王安忆【完结】(12)
他们坐下来喝茶,茶是清甜清甜的,五分一杯。一个七岁孩子收钱并且倒茶。她与那孩子说了许多话,问他几岁了,一问倒吓了一跳,他竟是十岁,又问他读书没有,在哪里读书,有无兄弟姐妹,等等。她和蔼地问话,然后专心地听他回答。他则在另外一张茶桌上与人讨论三叠泉,是否真如人们常说的“不到三叠泉便是不到庐山”,有人说不见得,他却说得很肯定,并列出理由,理由是庐山早已被人踩平,唯有这一处尚是庐山真面目。他们各自与各自的对象说着各自的话题,其实他们依然是在对话,以他们各自的话题,进行着既远又近的对话。有时候,对话是不需要相对的内容和相对的形式的。从此以后,他们将无时无刻不在对话,他们的对话使其他一切的对话都变得意义非凡了,有了新鲜的趣味。她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他,无论他在场还是不在场;他的每一句话也都是为她,也无论她在场还是不在场。而他们并没意识到他们的对话似乎极相似于座谈会上的发言,都是急于说话与表达,都是不关心别人的发言与表达,他们只关注自己向对方说什么,而不关注对方向自己说什么,除非对方说的正是自己,如是这样,他们便加倍地关心,百听不厌,以至再听不见别的了。他们只关心着自己,只注意着自己,他们其实是在自我对话,对方于自己都是个虚拟的听众。因此,他们之间其实是比与别人之间更无法jiāo流,比与别人之间更隔膜的,因为他们彼此都太急于向对方表达,而与别人一起,礼貌与教养便会来限制他们。他们时时刻刻地进行谈话,时时刻刻地落空这谈话。可是,不管这一切,他们心里是充实得多,也热闹得多了。
他们互相之间最最切实最最物质的jiāo流,便是那个吻了。她时时觉着额上的灼热,如烙印一般烙在了正中,她不敢用手去摸它,似乎一摸就会被人觉察了什么,而又会被摸坏了点儿什么。她无比地激动,同时不无做作地痛苦,她要将这烙痕变成一个红A字,如霍桑的小说那样。而那烙痕则顾自激动地灼热着。那烙痕于他是在唇上了。他用凉茶去冰那烙痕,那烙痕却把茶熨热了。他有些不安了,向来沉着的他竟有些不安了。他不敢用舌去舔它,生怕灼了舌头,又怕舔去了些什么。他吸烟,用唇衔着烟,却觉得烟卷与唇之间隔膜着。他们都有些僵了似的,以他们的额与唇负了什么东西,为它所累,其实是怕遗落了它,是要小心地保存着它。直到这一天即将过完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机会,溜出疗养所,走进浓雾之中,拥抱着,用成千上万个热吻溶化了,安抚平了,深深地铭刻进了心里。他们胆战心惊又不顾所以地抱吻着,其实浓雾将他们遮蔽得严严实实,不会有一只眼睛能穿透这蒙蔽。他们终于走进了雾障,雾障后面确有着另一个世界。
“上天保佑,你也来了庐山。”他喃喃地说。
“上天保佑,你也来了庐山。”她喃喃地说。
上天保佑,他们都来了庐山,庐山多么好啊!竟给了他们所期望又所不期望的那么多。雾缭绕着他们的胳膊与腿,从他们紧贴着的身躯之间穿透过去,他们紧贴着的身躯竟还留下了缝隙。雾贴着皮肤,反倒有了暖意。多亏有了雾,他们才能这样尽情尽欢。
“从此,我将每年一次去你那里。”他喃喃地说。
“从此,我将每年一次去你那里。”她喃喃地说。
从此,他们将每年一次去彼此居住的城市里去,他们将这样一年复一年地度过余生。他们竟想了“余生”这个词,想到的时候,很悲壮,也很苍凉,因为他们明知道,他们还有着比他们的有生或许还更长的“余生”,所以才能这么大胆而慷慨地去想。这时候,他们倒有些像孩子了,反正,有夜色与雾气的遮蔽,他们尽可以不害羞地,厚着脸皮说一些与他们年纪经历都不符的蠢话,人有时候是极想重温一下童贞的,尽管不合时宜。他们互相探询着对方究竟爱着自己的什么,然后又都说爱是不要理由的。爱不需要理由这句话被他们彼此重复了多遍,这样他们便都为自己找着了理由。
雾障是那么厚重,他们谁也看不清了,甚至连对象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他们坐在公路边的冰凉的石台上,长久地不安分地搂抱着,雾气充满在他们之间的每一点空隙里,弯弯曲曲地隔离着他们,后来,它竟穿透了他们的全身,他们觉得被溶化了,溶进了雾气,行动说话都有些飘忽,他们好像不再是自己了。
第二天的太阳没有升起,雾化成了细雨,地洒了一日。于是,大家便在会议室里讨论,讨论文学的事情。jīng彩的语言似乎已经说尽,不觉有些沉闷。即使有那么两三个好辩的人,终也掀不起高xdxcháo。冒雨赶到疗养所的编辑记者们,眼巴巴地望着作家们的嘴,企望着从那里猝然地吐出金玉良言。可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雨在玻璃窗上蜿蜒,窗外的景色顺着雨水的蜿蜒而变得弯弯曲曲的。气温很低,穿了毛衣还有些凉凉的。她坐在窗下,膝上摊开了笔记本,眼睛盯着湿淋淋的窗外湿淋淋的景色。雨将山遮远了,山变得极淡,似有似无,远了的山却活了似的,通了灵性似的生气勃勃,它们不说话只是为了缄默一个秘密,它们不动只是在等人走开,走净。人来玩山,其实是侵略了它们,它们决不向人们公开它们的隐私,便以沉默相待。事情就是这样。她转回了头,将山留在远远,远远的山那边,她觉得山在她背后活动起来了。他坐在长桌的一端,整个人几乎都被挡住,只露出一只手,手指夹着烟,却用拇指和无名指玩着一个烟盒,竖起来,横下去,又竖起来,又横下去,烟盒在桌面上翻着身。她看着他那双手,心里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她想到是这双手拥抱了她的,正是这双手,这双手很陌生,正因为陌生,才使她更意识到这是双男性的手,她战栗了,是一种几乎是快乐的心dàng神怡,就好像少女第一次接触异性似的。她是结了婚的人,正因为她是结了婚的人,她对男性熟稔到了已经觉不到性别的差异与相对性了。她与一个男性终日生活在一个狭窄的屋顶下,互相早已没了隐讳,彼此坦白了一切,再没有秘密可言。她与他,早已消失了性别的差异,随之便也消失了这差异都将带给双方的神奇的战栗。她对那神奇的战栗早已忘怀到了陌生,这战栗再次来临,她竟有了一种初恋的感觉。他就像是她的第一个异性。然而,他毕竟不是她的第一个异性,她曾经有过的那些战栗埋藏在她的记忆和身体的深处,记忆和身体深处的经验神鬼不知地复苏,与这一次的呼唤产生了共鸣,因此,这一次的震动是超过了她所有的过去的震动。几根弦一起拨动了,她感到这震动的qiáng大,却不知其中的底细。她沉睡了很久的感觉因为休息足了,也因为寂寞久了,便十分十分地敏锐,只需一点点动因便可促成她全身心的可感的快乐。她婚后是沉睡了太久,异性的所有秘密,就那么和盘托出,不需她花费一点想象与好奇去探询,去深究。夫妻间的一切是太luǒ露了,太不要费力了,也太不需害羞了,而有多多少少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是与害羞同在,一旦没了害羞,便都变得平淡无奇了。有时,她也会运用懒惰了的头脑,回想起与那男人最初的接触,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也想象不出,这个男人有什么理由会使她害羞的,这个男人似乎是同她与生俱来,一胞所出。她不觉得他是个男人,同时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现在,她远远地,穿过了大半个屋子,望着他夹了香烟,拨弄着烟盒的手,她重新发现了男人,也重新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她重新获得了性别。呵,他昨天是如何地激情洋溢地抱吻她啊!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所爱,是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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