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_王安忆【完结】(18)
家里事很多,都在为文影的婚姻问题忙。如今,有了一份数量可观的陪嫁的文影,已不乏追求者了,轮到文影挑挑拣拣。文影对自己估价很高,却没想到自己年近三十,再如何保养,也要见出点老气。再加上前几年生的那场病,服的药似有些副作用,据说都含有一些激素的成分。她过早地发胖了,体形不再象过去那样苗条秀气,显出了蠢笨。因而造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前几天,端丽的一个小姊妹又为文影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在某科研单位工作的,长相很体面,魁梧,健壮,又很斯文,家里也是颇有些底子的。文影很喜欢,可那男的态度却不甚明朗。往来几次后,还是断了。文影很不开心,似有些要犯病的样子。家里人极担心,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散心。婆婆陪她去了一次苏州。回来后jīng神好了点,端丽趁机劝她:“妹妹,你快三十岁了,不要拖的太久了。”
“我也不想拖,可总要找个称心如意的。”
“当然。但眼光稍稍放平一点,要实事求是。”
“什么叫实事求是?我的要求并不过高,对男的条件总要对得起我自己才行。”
“那自然。不过,身外的条件究竟是次要的,主要是看人品。”
“人要好,条件也要好。”
“条件不是主要的,还是要感情好。”端丽想起文影曾经过的爱情波折,她应该懂得势利眼的可恶。怎么还如此看不破,实在是白白病了一场。可端丽却忘了多多—她让多多与那位工人出身的男友断了关系。她对多多说:“凭你现在的条件,可以随你挑,随你拣。”果然,多多找到了个极好的:父母在国外,早晚要出去接受遗产。
“条件为什么不重要?”文影说,异样地盯着端丽的眼睛,“你当初不也是看着我哥哥有钱才嫁过来的?”
端丽的脸刷地红了:“妹妹,你可不要这样说话。我跟你哥哥享了福,可也受了苦。‘文化大革命’……”
“爸爸不是补偿你了?给了你那么多。我这个亲身女儿也不过比你多一半。”文影刻薄地说。
端丽脸白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她站起来转身就走了。回到家里,她不由得哆嗦了起来。原来小姑这么在看待自己。当然,她和小姑的这类纠纷,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常常发生。虽没有这么粗鲁地面对面拌嘴,可私下却没少生气。可这会儿,她感到不习惯,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小姑。她一整天都憋着气,胸口起伏着,焦灼地等待文耀回来,好向他倾诉一切。然而她等不及了,等多多下班回来,统统告诉了多多。多多是任性惯了的,一听气得火冒三丈,一定要找小娘娘去讲清楚。端丽说过之后,气平了不少,倒反劝起女儿来:“算了算了,不和她一般见识。”多多不想算,找着机会把话说给娘娘听。
早上多多去上班,走到二楼门前,端丽趴在楼梯上嘱咐了一句:“骑车子小心。”多多新买了一辆台湾小轮子车,进进出出,哪怕只一百米也要以车代步,弄得端丽好不提心吊胆。
多多听了妈妈的话,站住脚,大声说:“妈妈,你又要多管闲事,管了也不会落好的!要是你不管,人家现在作乡下媳妇,多少有劲!”
文影在屋里隔着门说:“闲事不是白管的,有报酬,何乐而不为。”
于是一句来,一句去,没完没了了。
这样的摩擦越来越多,连端丽都觉得无聊了,可又无力解脱,心情十分不好。文影也忒气人,端丽或是多多,每买一件东西,她知道了都要闹,闹过之后,总要得到一件同样的或不同样的东西才能解气。而每回她向父母要东西要不着,也必定迁怒到嫂嫂身上,用端丽得到的那份额外的财产压父母。她越来越难伺候,满足,婆婆一个人都对付不了了。而端丽认定了,不再去管闲事,一句嘴不插。只是心里奇怪:文影为何不与插队落户那情那景比较比较?总该有一番忆苦思甜吧?当她责备着文影时,却丝毫没想起自己。实也应该好好地“忆苦思甜”一番。她都把那十年忘了,那不堪回首的十年没有了。有时候,端丽常常会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怅惘,但她从不追究那怅惘从何而来。
面对着这矛盾,各人的态度均不相同。公公骂文影忘恩负义;婆婆责备端丽得了便宜还不肯让人;文耀很乐观,认为这是过渡时期的矛盾,等妹妹出了嫁便会解决;文光很淡泊,认定这是有闲阶级无聊生活的反映。看见嫂嫂为此烦恼,便劝说道:
“何必,这都是吃饱了饭撑的。生活没有意义,各自为自己的jīng神寻找寄托。”
“你又有什么寄托呢?”端丽没好气地顶他。
“没有什么,每天上下班,做满八小时,月初领工资,一切都不用费心,一切都是现成。我们只需吃了做,做了吃。”
“你不也一样的无聊!”
“当然,所以我想着,把工作退了。”
端丽点点头笑道:“是啊,吃饱饭了,又要想出花样来了。”
“爹爹给我的钱,足够做本钱了。现在政府不是鼓励个体经济吗?我想开个西餐厅。”
“发疯!”端丽想到他连炒jī蛋都不会。
“我是觉着自己要发疯了。我们活着,就只为了活着。我们对谁都没有责任。”文光忽然变得忧郁起来。
端丽缓缓地劝他:“你能有今天,很不容易,要知足了。”
“是的”,他闷闷地说,“省心,又省力。吃了做,做了吃,平行的循环,而生活应该是上升的螺旋。”
端丽不理他了,只是摇头。
“嫂嫂,那年我去黑龙江,你陪我去买东西,还记得吗?”
“记得。”
“路上,你对我说的话,我这会儿感到很有哲理。”
她吓了一跳:“请你不要寻我的开心。”
“不不,是真的。我问你,人为什么要活着。你说:吃,穿!当时我觉得庸俗,可现在我想透了。就是为了吃,穿。我们劳动是为了吃穿得更好,更好地吃穿,是为了更努力地劳动,使吃和穿进一步。人类世界不就是这么发展的?”
“你想的总是很好。”端丽肯定他。
“所以我想,不要那铁饭碗,自己创造新大陆。”
端丽仔细地看看他,摇了摇头:“我劝你就这么想想说说算了,千万别动手去做。你做总是做不到底的。”
“何以见得?”文光不服气。
“你和爹爹划清界限,没划到底;去黑龙江建设边疆,也没建到底。”
“那时太幼稚,现在成熟了。”
端丽还是摇头。
“你等着看。”文光说。
端丽等了不少日子,见他并无什么动静,每天上下班,不高兴了就请半天病假,躺在chuáng上捧着一大堆杂志看小说。如今文学刊物如雨后chūn笋,层出不穷,任他怎么看也看不完的。那开西餐馆的念头也许已自生自灭了。或许,这正是他成熟的标志?端丽心中暗暗好笑,但在内心对他倒有了一点好感,觉得这些年他毕竟有过一些思考,因此也有了一些长进,尽管只停留在口头。她想起了小姑,她这十年的长进,不过是从从小姐脾气发展成了老小姐脾气,越发难弄。看到多多和她的男朋友走进走出,都要说几句闲话。多多完全能意识到自己的优越,索性不理小娘娘,不屑于和她拌嘴。她觉得自己迟早要离开家,有一种临时观点,经常迟到,早退,旷工。端丽看不过去,有时说她:“你不去也要请个假。病假还是事假,总要有个说法。我在路上碰到你同事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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