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铺_刘震云【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李爱莲眼中也涌出了泪:“大伯,难为您了。”

我说:“您都六十五了。”

爹还有些逞能:“没啥,没啥,就是这书现在紧张,不好找,你表哥作难找了一天,才耽搁了工夫,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赶回来了。”

我和李爱莲对看了一眼。这时才发现她浑身是土,便问她刚才跌倒摔着了没有。她拉开上衣袖子,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块。但我们都笑了。

这时爹郑重地说:“你表哥说,这本书不好找,是qiáng从人家那里拿来的,最多只能看十天,还得给人家送回去。”

我们也郑重地点点头。

这时爹又说:“你们看吧,要是十天不够,咱不给他送,就说爹不小心,在路上弄丢了。”

我们说:“十天够了,十天够了。”

这时我们都恢复了常态,爹开始用疑问的眼光打量李爱莲。

我忙解释:

“这是我的同学,叫李爱莲。”

李爱莲脸顿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爹笑了,眼里闪着狡猾的光:“同学,同学,你们看吧.你们看吧。”

接着爹爬起身,就要从另一条岔路回家。

我说:“爹,您歇会儿再走吧。”

爹说:“说不定你娘在家早着急了。”

看着爹挪动着两只脚,从另一条路消失。我和李爱莲捧着《世界地理》又高兴起来,你看看,我看看,一起向回走。并约定,叫天一早偷偷到河边集合,一块来背《世界地理》。

第二天一早,我拿了书,穿过玉米地,来到那天李爱莲割草的河边。我知道她比我到得早,便想从玉米地悄悄钻出,吓她一跳。但等我扒开玉米棵子,朝河堤上看时,我却呆了,没有再向前迈步。因为我看到了一副图画。

河堤上,李爱莲坐在那里,样子很安然。她面前的草地上,竖着一个八分钱的小圆镜子。她看着那镜子,用一把断齿的化学梳子在慢慢梳头。她梳得很小心,很慢,很仔细。东边天上有朝霞,是红的,红红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打上了一层金huáng的颜色。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

这一天,我心神不定。《世界地理》找来了,但学习效果很差,思想老开小差。我发现,李爱莲的神情也有些慌乱。我们都有些痛恨自己,不敢看对方的目光。

晚上,我们来到大路边,用手电不时照着书本,念念背背。

不知是天漆黑,还是风物静,这时思想异常集中,背的效果极好。到学校打熄灯钟时,我们竟背熟了三分之一。我们都有些惊奇,也有些兴奋,便扔下书本,一齐躺倒在路旁的草地上,不愿回去。

天是黑的,星是明的。密密麻麻的星,撒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闪烁。天是那么深邃,那么遥远。我第一次发现,我们头顶的天空,是那么崇高,那么宽广,那么仁慈和那么美。我听见身边李爱莲的呼吸声,知道她也在看夜空。

我们都没有话。

起风了。夜风有些冷。但我们一动不动。

突然,李爱莲小声说话:“哥,你说,我们能考上吗?”

我坚定地回答:“能,一定能!”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这天空和星星就知道。”

她笑了,“你就会混说。”

又静了,不说话,看着天空。

许久,她又问,这次声音有些发颤:“要是万一你考上我没考上呢?”

我也忽然想起这问题,身上也不由一颤。但我坚定地答:

“那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长出了一口气,也说:“要是万一我考上你没考上,我也不会忘记你。”

她的手在我身边,我感觉出来。我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一只略显粗糙的农家少女的手。那么冷的天,她的手是热的。

但她忽然说:“哥,我有点冷。”

我心头一热,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眼睛黑黑地、静静地、顺从地看着我。我吻了吻她湿湿的嘴唇、鼻子,还有那湿湿的眼睛。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吻一个姑娘。

第五章

累。累。实在是累。

王全失眠更厉害了,一点睡不着,眼里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的象个jī窝。大眼看去,活象一个恶鬼。脾气也坏了,不再显得那么宽厚。有天晚上,因为“磨桌”打鼾,他狠狠将磨桌打了两拳。磨桌醒来,蒙着头呜呜的哭,他又在一旁啅牙花子,“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磨桌脑仁更痛了。一看书就痛,只好花两毛钱买了一盒清凉油,在两边太阳xué上乱抹。弄得满寝室都是清凉油味。我一天晚上到宿舍见他又在哭,便问:

“是不是王全又打你了?”

他摇摇头,说:“太苦,太苦,班长,别让我考大学了,让我考个小中专吧。”

咕咕鸟叫了,割麦子。学校老师停止辅导,去割学校种的麦子。学生们马放南山,由自己去折腾。我找校长反映这问题,校长说唯一的办法是让学生帮老师早一点收完麦子,然后才能上课。我怪校长心狠,离考试剩一个月了,还剥削学生的时间,但我到教室一说,大伙倒很高兴,都拥护校长,愿意去割麦子。原来大伙学习的弦绷得太紧了,在那里死用功,其实效果很差。现在听说校长让割麦子,正好有了换一换脑子的理

由,于是发出一声喊,争先恐后拥出教室,去帮老师割麦子。学校的麦地在小河的西边,大家赶到那里,二话不说,抢过老师的镰刀,雁队一样拉开长排,“嚓”,“嚓”,“嚓嚓”,紧张而有节奏、快而不乱地割着。一会儿割倒了半截地:紧绷着的神经,在汗水的浸泡下,都暂时松弛下来。大家似又成了在农田gān活

的农家少男少女,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许多老师带着赞赏的神情,站在田头看。马中说:“这帮学生学习qiáng不qiáng不说,割麦子的能力可是不差。要是高考考割麦子就好了!”我抹了一把汗水,看看这田野和人,第一次感到:劳动是幸福的。

不到一个下午,麦子就割完了。校长受了感动,通知伙房免费改善一次生活。又是萝卜炖肉。但这次管够。大家洗了手脸,就去吃饭。那饭吃得好香!

但以后的几天里,却出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

第一件是王全退学。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他却突然决定不上了。当时是分责任田的第一年,各村都带着麦苗分了地。王全家也分了几亩,现在麦焦发huáng,等人去割,不割就焦到了地里。王全那高大的黑老婆又来了,但这次不骂,是一本正经地商量:

“地里麦子焦了,你回去割不割?割咱就割,不割就让它guī孙焦到地里!”

然后不等王全回答,撅着屁股就走了。

这次王全陷入了沉思。

到了晚上,他把我拉出教室,第一次从口袋掏出一包烟卷,递给我一支,他叼了一支。我们燃着烟,吸了两口,他问:

“老弟,不说咱俩以前是同学,现在一个屋也躺了大半年了。咱哥俩儿过心不过心?”

我说:“那还用说。”

他又吸了一口烟:“那我问你一句话,你得实打实告。诉我。”

我说:“那还用说。”

“你说,就我这德行,我能考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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