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和小米的回忆是叔叔历史中那个古典làng漫主义时代的遗迹。与她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有时在回想中温暖与激动着叔叔的心。而她们各自的离去,以及离去前后的情景,使叔叔还保留有心痛的感觉。如今的叔叔已不再会激动与痛苦,悲恸只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这是叔叔成为一个彻底的纯粹的作家的标志。他在小说中体验和创造人生,他现实的人生舞台已不再上演悲喜剧了。这是一个短暂的自由的日子,给予人们许多随心所欲的妄想。待这日子过去,叔叔才可能明白,他做一名彻底的纯粹的作家原来是一个妄想,是一场漫长的白日梦。到了那时,他会想:我原来是想从现实中逃跑啊!这段日子里,企图从现实中逃跑的人其实很多,很多人不以为这是逃跑,而以为这是进攻。这一场胜利大逃亡确实有一种进攻的假象,迷惑了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摆弄文字的成功感使我们以为,做什么都可能成功,小说中的自由被我们扩张到整个人生。我们将这世界看成了由文字摆成的一盘棋,可由我们愉快地游戏。我们甚至将爱情和这两件严肃的人命攸关的大事来做游戏。由于人生成了一场游戏,我们便又感到虚空,不明白为什么而人生。但不明白只是有时候倏忽而过的思想。由于我们正当年轻,很有希望,生活中还有许多有待争取的具体目标,比如房子,比如职业的调整,比如经济方面的困难,比如和父母的代沟问题,非要争个谁是谁非,比如某一个女孩终于打人了我们不深的情感。所以我们只是在虚无主义的深渊的边缘危险地行走,虚无主义以它的神秘莫测吸引着我们的美感。而头脑其实非常现实的我们,谁也不愿以身尝试。我们是彻底根除了làng漫主义的一代,实用主义是我们致命的救药,我们不会沉入的。我们中的极个别人才会在火车来临的时候躺在铁轨上,用生命去写最后一行诗,据说这还包含了一些债务的原因。也正是由于我们的安全有了保证,我们才发动或者投入这一场游戏事业。我们以人生宏观上是游戏、微观上是严酷斗争来解释我们行为上的矛盾之处,并且言行结合得很好。因为我们压根儿没有建设过信仰,在我们成长的时期就遇到了残酷的生存问题,实则是我们行动的目标,不需要任何理论的指导。我们是初步具备游戏素质的一代或者半代。这游戏对于叔叔则是危险的,因为叔叔是将游戏当做了他的信仰。叔叔是无法没有信仰的,没有信仰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当他失去了一桩信仰时必须寻找另一桩信仰;当他接受一种行为原则时必须将它放在信仰的宝座上,然后再经历争夺宝座的战争。游戏态度本不足以成为信仰,它是人们逃脱责任的盾牌。叔叔这一个半路出家的、已了最佳学习时期的游戏家,他便真正面临了虚无主义的黑暗深渊。叔叔游戏起来不是像我们这样有所保留,只将没有价值的东西,或者与己无关的利益作为代价。叔叔做不到这样内外有别,轻重有别。叔叔做游戏的态度太认真,也太积极了,这便是我们的法。我们当时就预感到叔叔为他的游戏牺牲了太多的东西。游戏本来是和牺牲这类崇高的概念没有关系的,它只和快活有关系。
这样,叔叔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就一想:这是在什么地方?地道的游戏家是从来不想这类问题的。然后,他又想:他今天应当做什么?这是两个时常会来困扰他的问题,使他陷入茫然,但时间不会太久,游戏的jīng神很快就来拯救他,替他解围。他就想:管他在什么地方;管他做什么事情!已经没有一件责任来规定叔叔的作息时间了,他的懈怠和紧张都不会影响什么人了。叔叔只在小说中才可建设一种生死攸关的人际关系,这类人际关系于叔叔只是文学的概念了。这时候,叔叔的小说被翻译成许多种文字,在许多国家重要或不重要的出版社出版。时常有国外的学术界、艺术界、出版社来邀请叔叔去作访问和演说。出国对于叔叔已是平常的事情。他穿着茄克衫和旅游鞋,背着背囊,从一个国家的机场飞到另一个国家的机场。他虽语言不通,可由于旅行的经验也行动自如。这样的时候,叔叔便成了一个国际人,他开始站在国际的立场上分析中国的问题,他甚至站在宇宙的立场上分析国际的问题。所有的这些国内国外的问题全在他的俯视底下,这给他的小说带来了人类的背景。这背景产生于他的旅行中的见识,而与人生经验无关。旅行构成不了叔叔的人生经验。在异国他只是一个观光客,一无生存的任务,便只有在人家生活的边缘走过。他在大学的教室,书店的厅堂和人家的客厅里讲着中国的问题,回答对中国有兴趣的人们各类问题,好像一个中国问题的专家。由于他对所去访问的国度没有生活的经验,于是也产生不了问题,当人们:您也可以向我们提问时,他便傻了眼,支支吾吾的。出国的日子倒更像是在国内,充满了关于中国的内容。他对国外的了解来自于马观花和道听途说,组成他思想的国际背景显得材料不足,叔叔便靠阅读和召集留学生对话来做补充。这些世界旅行其实是消耗了叔叔获得人生经验的时间,叔叔作为一个观光客的旅行其实造成了他人生里的空白。这些越来越频繁的空白分割了叔叔的人生,使他的人生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它们使叔叔人生中有一部分时间做了旁观者,而叔叔对这段旁观者部分的时间却给予了莫大的重视和期望,将其余部分反倒忽略了。按我们的话,叔叔是以积极认真的态度,过一种虚无的生活。我们尽管对叔叔的出国旅行做此种批判,这却不妨碍我们积极地要求也来一次或几次出国旅行,因为旅行是人生一大乐事,尤其是公费国际旅行。
第十节
在这种国际旅行中,叔叔有否发生过情爱的故事,是我们经常议论的话题。在叔叔所写的观光文章中,有过几位使叔叔怀有亲切心情的女性。她们中有一位是台湾的作家,一位是香港的作家,另两位是从事汉学研究的德国人和英国人。这些女性全是能够操纵汉语的,从而也可使我们想像,如不是语言的问题,叔叔是可以获得更多的情爱的机会与可能。语言的问题使叔叔情爱的范围缩小了。叔叔以他热情的笔调描写这些女性,以及他和这些女性间的友爱关系,怎样的你来我往,情意绵绵。在这些公开的友爱之下,是否还会有一桩刻骨铭心的国际恋爱呢?我们曾问过叔叔。叔叔既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他的态度模棱两可。然后他就向我们讲述以上那几位女性的故事,以此说明,他与她们的情谊其实已很深了。然而,这些jiāo往总给人萍水相逢的漂浮之感。我想,假如我一定要讲述一个国际恋爱的故事,这便是故事的基础了。
现在,我要来讲一个想像的故事了,这是关于叔叔和一个外国人的情爱的波折。我将根据我已有的叔叔的材料,尽可能合理地想像这个故事,使其不致离题太远。关于叔叔的叙述到了这里,我非常需要这一个像的故事,否则,叔叔的故事就不完整了,对于我们讲故事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遗憾和失职。我决定让那个德国女孩来充当这个角色,因为这个故事我用以qiáng调的是民族的隔离感以及民族的孤独感,日耳曼民族将比美洲新大陆的移民更好地担任这个任务。我想像这女孩有一副很纯粹的日耳曼血统的形象:皮肤白净,金发碧眼,神情严肃。她是某大学研究院的学生,正攻读博士,论文是关于中国古代哲学家朱熹或者柳宗元的。她虽专业于中国古代哲学,对中国当代文学也颇有兴趣,翻译过一些文学作品。在叔叔旅行德国的日子,正逢假期,她就为叔叔做陪同和翻译。她以德国人惯有的严谨认真的工作作风,博得了叔叔的好感。在那些座谈会和报告会上,叔叔机智幽默又锐利的言词也使得这个女孩十分兴奋,这和她从书本上得来的温良敦厚的中国人印象是一个生动活泼的补充。叔叔的言词也激发了女孩的灵感,使她甚至重新领会到她本国语言中的机智、幽默及锐利。她非常迅速地将叔叔的语言翻译成她的语言.这时的感觉就好像她也进入了一种美妙的创作状态。叔叔虽然不懂德语,可是那些热烈的反应却正是他所预期的,因此,他猜出女孩的翻译非常出色。这些报告会总是使他兴奋不已,每每结束了还会谈论很久。每一次报告会上,叔叔穿了黑色的西装,女孩则是一袭白裙,端坐在讲台,给人们美好的感受。他们配合默契,各自发挥都很自如充分,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工作之余,他们也会谈论一些个人的事情,叔叔告诉女孩在中国的“”中,人们悲惨的遭际,以及今天的思考与反省。女孩听得非常认真,严肃的神情中没有一丝轻佻的惊诧和浅薄的怜悯,有的只是对一个民族身受的灾难的尊敬和理解。然后,她说,在她的祖国德国,也曾经有过这样残酷的历史,那就是希特勒的时期。虽然那是在她出生之前,可是她的父辈却都是亲身经历。她说她却从未听过父亲们讲叙二次大战中的遭际,这是他们的痛处,他们用四十年的时间去治疗它却也无法彻底痊愈。女孩的话使叔叔深受触动,他想:德国人的痛感比他们民族的痛感更为qiáng烈,而许多中国人将自己的伤疤视作光荣,这是一种什么民族习性呢?他将这个意思说了出来,女孩则认为是她的民族勇敢不够。两人讨论了很久,你驳斥我,我驳斥你,然后渐渐达到一致。这时候,叔叔和女孩都有一种感动的心情,他们觉得他们接触到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并且在这问题上达到互相的理解。当时,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其实他们对彼此理解的要求都是不高的:他们操纵两种语言的人,能够通话就已惊喜万分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为了对方听懂,是在用孩子一般的简单幼稚的语言通话。他们尽可能将各种复杂的思想简化,简化到可以用儿童语言jiāo流为止。可是,在当时,他们的感动也是真实的。他们无形中将这种理解上升到了很高的境界。他们觉得,他们不仅是个人对个人的对话,而是代表了两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对话。这一次对话,无疑是加深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当他们离开了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进行旅行演说时,他们已成为好朋友了。他们各自背一个背囊,手里则提了西装的袋子,登上火车。叔叔心里不免会有一种登上国际舞台的心情,他想他的生活已是一种国际化的生活了,在这种生活中,他多么自如啊!他望着他的德国伴侣,尤其觉得骄傲。他觉得这一个德国女孩的友谊和理解就像一架桥梁,沟通了他和世界民族的关系。他已经融人了人类,而不再是一个经过长期隔离而离群索居的孤独的中国人。而叔叔也很明白这样的道理,就是人类性和民族性的对立统一关系,于是叔叔反比以往更坚持他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某些特性,比如:喜欢喝茶,喜欢中国菜,喜欢中国诗词,弘扬老庄的哲学,他随身总带有一些中国民歌的录音带,汽车一上高速公路,他便插入一盘,顿时,中国的歌声响起在异国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