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夜里十一点钟,叔叔终于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流làng的一天过去了,他终于要回家了。这时候,他想起了大宝,他想起大宝在他的家里等他呢!这一晚,他们怎么睡呢?难道他们父子就睡在一张chuáng上?不行!叔叔断然否定了这个方案,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和大宝睡一张chuáng的。当然,他和谁也是无论如何不能睡一张chuáng的,他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这时候,他才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来安排大宝了。一旦想起必须要为大宝在省城找工作,他便觉得一阵心烦,他决定还是去和铁矿商量,给大宝安排一个轻松的工作。他回到家里时,大宝还没有睡,给他开了门,然后便闪在了一边。他说:大宝,你睡客厅的沙发上吧。大宝没吭气,他就抱给大宝枕头被子。他又说:大宝,你去洗洗吧。大宝就说:你先洗。他没再推让,洗过之后径直上了chuáng,进卧室门时,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要锁门。他想他如不锁门会睡不好,可是又觉得要锁了门,就太见生分了,所以他就没锁。他躺进被窝之后,才发现自己这一天过得又疲乏又紧张,浑身骨头酸痛。他还觉得这夜晚的时间非常宝贵,他可以不与大宝相对,他可以一人独处了。他生怕很快就会天亮,感到夜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紧张和烦恼。他大宝进了洗澡间,有放水的声音。大宝在洗澡间里呆了很久才出来。第二天早晨,叔叔上厕所时,闻到厕所里有劣等香烟的气味。这一晚上,他们父子在一个屋顶下,相安无事地度过了。
第二天早上,叔叔把他昨天考虑的结果告诉了大宝,意思是还让他回铁矿上去,当然,这回要找一个轻快的事做。不料大宝很坚决地说:他不去矿上。叔叔不由一怔,停了一会儿,又说:铁矿是个大企业,国家级的,将来转正的可能性会比较大。可大宝还是说:他不去矿上。叔叔有点恼怒,就问为什么不去。大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叔叔不觉又好笑起来,说:这算是个什么理由!可是大宝很坚决。叔叔这才无比惊愕地发现,大宝是有自己的意志的,尽管这意志很荒唐,带了一股乡里人短见识的冥顽不化。这使叔叔明白无论怎么多说都是无效的。他有些气急败坏,一甩手就走出了家门,在街上闲逛着。其实,叔叔本来并不是一定要大宝回铁矿的,这也不是他想叫大宝回就能回得了的,这只是许多种尝试中的第一种尝试,叔叔本不必过于坚持。可是一经大宝这样固执地回绝,叔叔忽然就觉得大宝是非去铁矿不可了;叔叔觉得假如大宝不去铁矿,就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大宝没有出路,他便只能在街上游dàng,他也就没有出路了。一时间,铁矿成了叔叔和大宝两代人的出路,大宝不去铁矿,他们两代人的生活就都给毁了。他气恨恨地在街上着,同时还思量着,要去哪里。他想着想着,就走到我们中间的另一个朋友家里。后来我们曾经设想,假如这天我们那朋友没有出门,而是在家,留住叔叔,再像前一天那样度过很快乐的一天,直到晚上,也许叔叔的火气平息了,思想也转变了,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偏偏我们这位朋友一大早就出门了。他从来是傍晚才起来.才开始一天的生活的。可是这一天他偏偏一大早就出门了,为了一件极无聊的事,去买一件T恤衫。他不知怎么起来要去买一件T恤衫,其实,这远远不是穿T恤衫的季节。叔叔碰了锁,只得又回到街上。碰锁使他非常沮丧,他想,他的生活全叫大宝搅乱了;他想:由于大宝的到来,他只能过这样láng狈的生活,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忽然就转过身,往回走去。他一进门就对大宝说:他还是要去矿上。大宝还是说不去。叔叔再没料到大宝是那样难打发,他心里充斥了一种失败感,并且击败他的对手是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一个对手,这使他又平添了一层怒气。他对大宝说:他是不求人的,为了他大宝已经破了例,他大宝不应当再有过分的要求;他本来也并没有欠下他什么,是他自己没考上大学才招来这一连串的麻烦;他对他的责任尽到此也尽得足够了,他不应当再妨碍他了;而他现在已经很妨碍他了,他没法在家里写作了;单位里分他这套房子,不仅为了他的生活,也为了他的工作;可是,他现在无法工作了。叔叔忽然变得非常琐碎,非常啰嗦,娘们似的。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一直说了很长时间。然后,大宝就站起身了出去。这一天,是大宝在街上度过的。可是这并没有换来叔叔的平静,他反而更气恼了。他正吵得得劲时,对手却忽然跑了,这使他一肚子火气没了地方发泄。他手插在裤兜里,在三间房里走来走去,好像一头困shòu,他想:大宝你走了,还能不来了吗?他想:大宝你有种一去不来了倒也好了!他还想:大宝你要不来了,我算服你了!这天他在家里没有写一个字,情绪非常糟糕。到了下午,他所喜爱的一个女孩来看他,可是,他的心情是那么糟糕,什么事也没gān成。那女孩走了以后,叔叔想,他还能gān成什么事呢?他这时发现大宝已经将他生活的基础颠覆了,他想:大宝一个青年如何会有这么大的破坏力呢?他想:大宝的事情一定要尽快解决,这是刻不容缓的。于是,他便等待大宝回来,好与他再进行一轮争执。可是大宝却迟迟不归。叔叔的等待便越来越焦躁了。他想:大宝你以缺席不到庭来与我抗争啊!夜里十二点以后,大宝才回来,叔叔已经睡了。大宝看见叔叔留给他的字条,上面写着:大宝你必须去铁矿,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否则你就回你母亲那里去!大宝将字条团了,然后就也睡了。这一晚,他们父子在一个屋顶下,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
第三天,叔叔和大宝都没吃早饭,他们直到中午才起chuáng,叔叔正在心里紧张地筹划怎样再一次对大宝开口,不料大宝却先对他说话了,他向叔叔要凡块零花钱。他的要求使叔叔明显感觉到挑战的意味,他冷冷地:要钱做什么?买烟?当时大宝没再说话,叔叔也没有掏出一分钱给他。两人各在一间屋里,一直到天黑,两人在厨房里又碰到了。大宝还是说,要几块零花钱。叔叔发现大宝的执拗,叔叔的执拗也上来了,他说没有。两人草草弄了些饭吃,又各自到了一间屋里,此后就再没说话。第三天也过去了。
我们是在事情发生以后再去设想大宝的心情的。如同后来大宝自己说的那样:他原本是不愿意来父亲处的,他和父亲毫不亲近,父亲又是个“大名人”——这是大宝的原话;可是母亲却一定要大宝省城,并且,为了怕大宝退回来,她采取了断大宝后路的办法,她不给大宝一块钱,只让大宝去向父亲要。她深知大宝是个懦弱的孩子,不这样的话也许他第二天就跑了回来。大宝便是在背水一战的处境下来到父亲这里的。在他举手敲父亲家门之前,他已在火车站停留了三个小时。火车是半夜到的,他想半夜里去敲父亲的门是很不合适的,于是他就坐着等待早晨的到来。等待天亮的时候,他心里茫茫然的,对此行的前景一无所料。他想不出父亲会怎么对待自己,他也想不出人怎么还会有个父亲,如果没有父亲的话,母亲就不会把他赶出来了。他想他所以被母亲这样赶出来就是因为有个父亲的缘故。而他又惯于服从母亲。他知道这世上唯有母亲一个人疼他。父亲呢?有和没有是一样的。所以他不能反对母亲,也所以,他没看见父亲的时候对父亲已有了成见。天亮之后,他慢慢地走在街上,拖延着要去见父亲的时间。他想这城市那么大,大得大而无当,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所以要到这大得骇人的城市来,全是为了找他的父亲。他一时上觉得自己孤苦得要命,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làng儿,非要去找他父亲不行了。和父亲见面的一刻使他又难堪又紧张。这一天吃过早茶后,父亲让他自己回家,其实他已经忘了家是在哪里,而且地址又留在家里,没在身上。由于紧张,他甚至忘记了来时的道路。可是他没有向父亲开口,他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瞎走。父亲住的那片单元房子,是有几十幢楼,面目划一地站成几排。他错了许多回,用钥匙去开人家的门,冒着被人当做小偷抓走的危险。后来,他终于找到了父亲的家,走进房间,人几乎虚脱。他一个人在父亲的家里呆了一天,没有吃没有喝。虽然父亲中午来过一个电话,让他出去吃或者在家自己做。出去吃他没有钱,在家吃他不会弄煤气,也不知锅碗瓢勺的位置,父亲的东西他都不敢随便碰。而且他也并不觉得饿,他只想吸烟。烟卷是大宝唯一的伙伴。他也记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结jiāo的这位伙伴,有了它,大宝就有了安慰,有了指靠,做什么心里都有了底似的。在家时,母亲不让吸,他就偷偷吸。后到了矿上,没人管束了,而且矿上没一个人不吸烟的,他也就放开了吸,瘾就大了。再回到家里,瞒也瞒不住。反正母亲面前他就不吸,等到了母亲背后他再吸。而母亲见了他手指上蜡huáng的烟油印,也知道他戒不了,便睁眼闭眼由他去了。渐渐地,他没饭可以,没烟却不行了。这一天他就是凭了吸烟度过的。夜里,他在父亲的沙发上几乎一宿没睡,他想这才只一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父亲究竟打算怎么安置他,怎么打发他。他又想到自己的病,心年纪轻轻的有了这病,要养过来还好,养不过来呢?照这样在父亲家,熬也要熬死了,还养什么病呢?他越想越绝望,躺在窄窄的沙发上,翻身都不敢,怕把父亲的沙发压陷了,就这样到了天明。这已是两个夜晚没有好好睡了。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说让他回铁矿的话,回铁矿违背了大宝做人的原则。他虽然二十年来卑微得像根路边的野草,可也是有原则的,这原则也是轻易不可违背的。当父亲出去一趟再又回来,再一次要他去铁矿时,他内心可说是有一些悲愤jiāo加了。他想他母亲非要他找这他不情愿来找的父亲;他父亲非要他去他不情愿去的铁矿,他简直没有路可走了。后来,他到了街上,在街上胡乱走了一遭,最后又来到了火车站。他非常想回母亲那里,却没有钱,他烟也断顿了。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好使,且又饥肠辘辘。他心里开始恨父亲了,他想他父亲一人住了三间屋,睡那样新嫁娘睡的chuáng,用的使的都是那样高级,连名都叫不上来。他想他父亲过得这么好,他却只能坐在火车站里,大宝不禁流泪了。就这样,大宝在火车站里度过了他挨饿的第二天。到了第三天,大宝有些支持不住了,他的身心都已临了崩溃的边缘。他迫切需要烟卷.以保持镇定。生性怯懦的大宝便向父亲开口要钱了。在他心里,隐隐地还有一个更加怯懦的念头,那就是假如父亲给了他钱,他也许就妥协,同意回铁矿去。他在心里暗暗地用烟卷和原则做了jiāo易。可是父亲一口拒绝了这桩买卖,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留下,大宝真正绝望了。这是大宝在父亲家里度过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