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故事_王安忆【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还应当设想一下叔叔和孩子大宝的关系,这于故事的发展和结束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孩子出生时,叔叔正在教室里上课,人们来叫他。他告了假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对自己说,假如在路上遇到一个女孩,那就是生女儿;假如遇到的是个男孩,则生儿子。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暗暗企盼遇到个女孩。在这条短短的回家路途中,他的美梦已经做开了头,他想他的女儿应当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一张什么样的嘴,应当扎什么样的小辫,应当穿什么样的鞋袜。后来,当西方各种各样的心理学传到中国,中国也开始建设自己的有东方特色的心理学科的时候,人们分析说,这类现象其实是一种隐秘情结的下意识反映。他所设想的女儿的形象其实正是他梦中的爱人。所以,后来,当他得知落地的婴儿是个男孩的时候,他不由得生出一种失恋的心情,深深地失望了。从此,他对这个男性婴儿总有一种生分甚至敌意的感觉,好像一个外入侵入了他家,并且将他的家人驱赶了。这样,他和儿子的那种长久的疏远的感情便在此得到了解释。这时候,正当他走在路上等待一个女孩出现,来到跟前的却是一只肮脏的老羊,长长短短的毛上沾了一些野草的草籽,散发出腥臭气味,他的好梦打断了。孩子是在日落的时分降生的。后来,叔叔曾经回想并考察那孩子降生的时刻,不知是凶是吉:火红的硕大的日头冉冉而下,一个男孩呱呱落地了。这情景有一种壮丽的令人心颤的含义,在后来的回想中,叔叔曾经饱含了热泪,可在当时,他只是想:是男孩还是女孩?人们欢天喜地地向他报告一个男孩的诞生的喜讯,他却在悼念他失去的那个女孩。那女孩在他回家的途中已孕育成熟,却夭折了。他甚至有些悲哀。望着那啼哭不止的男孩,他想:这婴儿和他有什么关系呢?由于他从开始就没有认同这个孩子,所以后来就一宣视他为路人。当这孩子长到会说话的时候,他听这孩子的口音是与他妻子、岳母及妻弟一样的本地人口音,与他的口音绝不相同,他便更生出了排斥的心情。他本来给这孩子起了一个特殊的名字,可是妻子和妻子的母亲却另外起了小名,“大宝、大宝”地叫个不休,原来的名字倒忘了。他想:大宝是谁家的孩子?他不知道大宝是谁。

大宝最绚烂的时刻,随了他的降生而逝去,后面全是暗淡的路程,这大约就是他降生的那一幅日落景象的启示。这是叔叔后来多次回想与思考的果实,那是在他已经成为一名著名的作家的日子里,他和大宝及大宝的母亲分开生活了。当他自以为已经安全,不必担心大宝对他的侵入,他与大宝的关系再不需负起亲情和责任的重担,在他们父子解约的日子里,他才以一个思想家和艺术家的兴趣和心情,大宝的诞生和道路。可是大宝却将发起第二次侵略,这第二次侵略将严重损害叔叔的人生。

第四节

如不是后来的变故,也许叔叔还会有一个女孩,这女孩也许会缓解他与大宝紧张的关系。可是因为后来的事情,这女孩始终没有来临。后来的事情便是人人皆知的“”。“”使沉睡很多年的小镇苏醒过来。小镇上的每一天,都像是节一般,免费观看喜剧和悲剧。剧中凡是倒霉的角色,大家就都推举与他们关系疏离的外乡人来担任。在这些戏剧中,最吸引人们的自然是那些带有猥亵意味的隐私性质的情节。叔叔是个极好的人选,在运动开始不久,他便被推上了舞台。在批判摘帽右派的幌子下,对两年前那件奇异的往事进行了追究。叔叔被隔离在学校茶炉旁边堆煤的小屋里,接受审查和批判,不许家人探望。学校和镇上的造反派一起组成调查组,重新审理这个案件。他们寻找当时住在学校附近的人们谈话,寻找叔叔的家人谈话,一定要他们回想两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在人们的回想里显得越越不寻常。他们还不远万里,跑去找那个事发一年后嫁到新疆建设兵团的女学生外调。无奈那女学生拒不见面,经再三请求见了面后又拒不回答问题。无奈她丈夫是兵团里正掌权的gān部,就不便bī得过紧。女学生已做了母亲,身上又怀了一个,脸上布满了褐色的孕斑,憔悴不堪,见了家乡来的人便流泪不止,使他们不免也鼻酸起来。两年前的事故就像一个谜,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悻悻然又怅怅然地回到小镇,在各方面收罗来的零星材料的基础上,开动了想像力,竟完成了这样一个故事。

他们说:这其实是一件yīn谋,策划者是叔叔和他的妻子。他们陷害那女学生是为达到将她赶出家乡的目的。因为叔叔原先就与这学生有一段瓜葛,凡是在校的老师同学其实早就有所察觉。这段瓜葛继续到他结婚以后,还若即若离,藕断丝连。叔叔的妻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一晚上,叔叔说他要去学校一趟,她其实是知道他别有用心,却只装作不知道,也不多问。等他走后有半晌工夫,她来到那学生家中,说找学生借个东西,明日一早就要用。学生的母亲,让她兄弟去找她回家。叔叔的妻子就说:要找到她,累她上我家来一趟,我家有吃奶孩子,不等在这里了。说罢转身走了。女学生的兄弟原以为妹妹是在要好的姊妹家玩耍,可找了几家却都说没有见着,这一来就有些疑惑,因在平时他妹妹确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家里人也关上门揍过她几回。这样,他就回到家中,把情形一说,她父亲便和他再一次出门找了。当他们几乎找遍了镇上的大沟小坎,终于找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就发现了最最不忍卒睹的一幕。不料叔叔的妻子先声夺人,使得形势大变。以此来看,叔叔是个大恶不赦的摧残女学生的流氓右派,而叔叔的妻子则是一个包庇者和帮凶,必须共同批判。那次批判会是小镇盛大的节日,学校的操场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一些人是从邻近的乡镇赶来。人们在操场上等待了很长时间,开幕不断推迟,到了一点推两点,到了两点推三点,人们耐心而焦躁地等待着,这一刻终于来到了。那是叔叔和妻子在分别半年之后第一次见面。他们分别时是盛暑,现在已是严冬。他们两人从左右两侧被推上学校昔日的领操台。他们被人按低了脑袋,互相只看得见膝盖以下的部分,叔叔没穿袜子只穿了单鞋的双脚,长满了冻疮,又红又肿。当他们有时被揪了头发抬起脑袋回答问题时,却又避开去看对方。他们感到羞愧难当,他们不曾想到做人还会有这一课,他们想:做人有什么意思呢!有一刻,会场非常安静,能听见鸟在天空清脆的啁啾。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当丑闻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露的时候。冬天的阳光有些苍白,寒气渐渐袭人。高音喇叭在人们空旷的头顶上回dàng,人们耐心地聆听着,长久地踮起脚尖或伸长脖子望那对男女。他俩成了人海中的两只漂浮的虫蚁,被捉在这一座土台上示众。这一幕场景来源于叔叔的传闻。有了解叔叔过去的人,眼见叔叔成了明星之后,出于感慨或是羡嫉,就将这一幕景象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在叔叔背后叽叽哝哝,窃窃私语。在传播的程中难免走样,会有一些加油加酱,会增添一些有助于流传的刺激性成分,就像文艺作品的商品化倾向。而由于这一场面的丑陋、残酷与痛心,从未有人胆敢去问叔叔,当面向他核实。人们所认识的叔叔魁伟而尊严,拥有崇高的痛苦,无法与这委琐羞rǔ的伤害联系起来,在他跟前,有一丝联想都是不应该的。而我固执地选用了这一个以讹传讹的流言,为的是这提供给叔叔后来的离婚一个最有说服力且最深刻的理由,这理由就是,他要将这小镇从他历史上一笔勾销,而妻子是这历史的一个旁证,他必须消灭这旁证。这小镇将他一生的尊严都亵渎了。有了这小镇,他再也无法像人那样做人了。这一段做狗做猫做虫蚁的历史,将他整个人的历史都破坏殆尽,为他的一生敲了丧钟,他绝不允许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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