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叔叔曾在小说中写过一个青年右派的自杀,他写他自杀的方法是利用煤气,最后煤气从门缝和窗缝弥漫出来,唤来了人们。这透露出一个信息,暗示我这是一次想像的自杀事件。因为在内地小镇生活了许多年的叔叔,对煤气一无经验。即便是在他曾经生活若gān年的那座中型城市,使用煤气也是近十年之内的事情。煤气自杀是一种都市化工业化的自杀方式,带有蒸汽机时代的特征。我估计这是叔叔从旧俄时期的小说,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得来的自杀经验,还有就是那些后来公布于众的发生于中国大城市的悲惨事件,有一个著名的诗人死于煤气,还有一个才华横溢的钢琴家死于煤气,这大约也给叔叔以启发。在叔叔那样的小镇上,人们用于自杀的方式往往是跳井或者喝“一〇五九”之类的农药,像恬然长逝于有毒的烟雾之中这样优美的叫后人痛心的死法是绝少的。从中我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叔叔确想过自杀这一回事;二是叔叔向往的自杀是一个美丽的自杀。接下来的问题是,叔叔是当时想过自杀,还是后来;假如是当时想过的,又是什么原因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想,在那灾难的日子里,想到死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我们不应当排斥叔叔是想过自杀这一桩事的。但是从叔叔所描写的自杀形式上看,则又感觉到叔叔与自杀这一件事的距离。叔叔是站在一个审美的立场上来写这一个自杀事件,这又不是当事人的态度了。叔叔将那个青年右派的自杀写得那样潇洒,使他能够从中得到两种享受:一是殒命者自我表现的满足;一是旁观者欣赏的满足。这是真正面临自杀的人难以顾及到的效果。所以,我们现在至少可以断定,如小说中那个自杀事件,并不自于叔叔的经验。那么,叔叔自己的关于自杀的经验是什么呢?没有关于叔叔自杀的传闻。因此,至少是叔叔没有明显的自杀行为。叔叔本人没有提供给我们这方面的任何材料。于是我想,叔叔在当时并没有qiáng烈的自杀念头。这判断还根据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叔叔当时的处境还没有到达绝境。叔叔没有将自己那颗敏感、娇嫩、高傲、易受伤害的灵魂bī到绝路上,他让它中途就开溜了,而人的肉体可说是百折不挠。抛开灵魂不说,叔叔肉体的待遇还可说是比较好的,至少温饱无忧,至少性欲得到满足,再进一步,叔叔苦闷的心情也最终在打老婆骂岳母的活动中得到了有效的发泄。这说明叔叔具有比较qiáng的自我调节能力。叔叔有极自觉的生命意识,他在灵魂上将自己放逐了。他没有灵魂的羁绊,保存了肉身,以待日后东山再起,魂兮归来。叔叔在潜意识里,其实一直不相信灾难会是永恒;叔叔在潜意识里一直等待着苦尽甘来。祸福轮回、否极泰来的辩证思想根植于叔叔的世界观中。这就是支撑叔叔活下来的最重要条件。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叔叔确曾发生未遂的自杀事件,却被他深深地缄默掉了,因为这事件没有美感,因为这事件腐蚀了崇高的情感。叔叔的审美从本质上说,是一位古典làng漫主义者。
那么就让我们尊重事实,就是说,叔叔没有自杀,他想:只要活下去,总归有希望;他想:总有一天,我会来拯救灵魂;他还想:他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鹰和乌鸦的童话他压根儿忘了,或许,鹰和乌鸦的童话压根儿不是发生在他初当右派的年代,而是在远远的以后,我们同样没有根据说鹰和乌鸦的童话是发生在以前。所有会摧毁叔叔活下的信念和勇气的童话,叔叔都下意识地回避,所有会唤醒叔叔骄傲和脆弱的灵魂的故事,叔叔全都装作听不见。生的意志是很顽qiáng的。他使自己麻木,迟钝,粗糙,像动物一样,对生存持极低的要求。所有敏感,骄傲,灵魂不肯妥协和圆通的人都自杀了。那个岁月里,自杀的人成千上万。我就是在那个成千上万个人自杀的日子里,离开我所生长的城市,来到和叔叔的麦地接壤的那个邻近的省份里插队的。在我身后的城市的街道上,沾染着自杀者的斑斑血迹。我有个亲戚住在十层的高楼上,他们的顶楼成了自杀者的悲恸之地。有许多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为避免怀疑,就不乘坐电梯,徒步走上十层的高楼,气喘未定便纵身跳下。下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城市里最著名的百货公司就在这里。那么多人死在闹市的中心。我想,如不是自杀的决心已定,他们是无法跨出这最后一步的。在他们跳下的那个位置上,可以居高临下地看见这个城市浩如烟海的屋顶,人们在屋顶下作着各种活动,洗衣、做饭、浇花、放鸽子——当鸽子的哨音在云层里缭绕时,这些自杀者会想什么呢?他们是怎样克服自己的动摇的?他们曾动摇了吗?他们将自己bī上了绝路,一点后路都不留给自己了吗?在许多人自杀的日子里,叔叔活了下来。
就这样,叔叔活到了“”结束。有关流氓的问题平反了;有关右派的问题改正了。叔叔开始写作一些散文和小说,起先是在地区的报刊上登载,后来登在了省里的文艺刊物上,再后来,发表在北京的刊物上了。这是一篇影响极大的小说,关于一个青年右派。一些刊物转载了这篇小说,另一些刊物评论了这篇小说。叔叔为这篇小说所写的创作谈,远远超过了这篇小说的字数。叔叔继这篇小说之后,又写作了许多小说。许多刊物的编辑,来到这偏僻的小镇上,来向叔叔约稿。这小镇上从来没有来过县级以上的gān部,这小镇的邮政事业也因此繁荣起来,来自北京的信件源源不断飞来。叔叔也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上外面开会去了。第一次开会是在一九八O年的年底,冬天的时候,叔叔去北京开会。他背了一个简单的挎包,乘长途车到县里搭火车,乘火车到省城去和省代表队集合。这是一个全国性的会议,是文坛的一次盛大的集会。这是叔叔第一次走到外面的世界去。他在这个小镇过了那么长久的幽禁一般的生活,他将第一次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叔叔成了这次集会的明星一样的人物。许多同行、编辑和记者在休会的时间里慕名来到他的房间,和他聊天,一聊就聊到了天明。后来,休会的时间显得不够用了,他们就在开会的时间留在房间里聊。来客中有一些年轻的女性,是最为他吸引的。她们大都天真无邪,涉世很浅。他所描述的生活与经历,于她们像是天方夜谭。她们的头脑又都很好,领悟力极qiáng,凡事一点即通,言语也都极其机智新颖,可起到激发叔叔灵感的作用。五天的会期转眼间便过去,叔叔随了省代表队回到省城,再回到县城,然后一个人走着回家。途中有一些凄凉的心情是很难免的。但对于潜心创作小说,这却是极适宜的心情。从此以后,叔叔的生活就变成了相得益彰的两部分:一是在小镇上的工作和写作,这是寂寞与安静的一部分;二是出门开会,开会总是热闹和喧哗,聚集起许多光荣与显赫,这既能补充思想、开阔眼界,也使得小镇上的生活有了补偿和安慰。同时,也正是因为那些寂寞的劳动,才换来了喧哗热闹来作回报。叔叔很快在这两种生活中找到了平衡的节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这一段时间,叔叔写得又多又好,几乎每一篇都能打响,引起社会的反响。叔叔的痛苦的经验,他虚度的青chūn,他无谓消耗掉的热情,现在全成了小说的题材。由于写小说这一门工作,他的人生竟一点没有làng费,每一点每一滴都有用处。小说究竟是什么啊?叔叔有时候想。有了它多么好啊!它为叔叔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叔叔可以重新创造他的人生;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和空间都可听凭人的意志重塑,一切经验都可以修正,可将美丽的崇高的保存下,而将丑陋的卑琐的统统消灭,可使毁灭了的得到新生。这个世界安慰着叔叔,它使叔叔获得一种可能,那就是做一个新的人。叔叔厌弃他的旧人,他的旧人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旧人还像乌云笼罩,使他见不到阳光。他要重写他的历史。小说使得叔叔的妄想成为可能的了,这大概也就是叔叔让那个青年右派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