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13)
太阳光里的那一种姜huáng渐渐地收走了,换来比较透明及均匀的光线。后园里的景物在这细腻的光线之中,显得不那么杂芜,而是很jīng致。每一缕草叶都变得绺长柔韧,jiāo错在一起,形成美丽的图案。那些肥厚的叶子边缘都很清晰,有立体感,一叶覆一叶,也排成图案。方才被秧宝宝理出来的,刻了祖先名字的石头,非常洁白地镶在一园绿色中间。身后的香椿树,树gān上的褐色斑痕,皱褶,全是井然有序,流淌着舒畅的线条。树冠,可真是大啊!垂垂挂挂着,那绿,又是一种,带些蓝的,莹绿。公公的黑布衫裤,袖是齐肘的,裤管则齐膝,已经洗出了的布筋,这会儿也丝丝可见。公公手里捏了一把葱绿的香椿芽,用根麦草系起来,举着。脚在藤蔓里拔出来,放下去,拔出来,放下去。这一切都是如画的,秧宝宝自己也成了画中人。
草丛里的小虫子活跃起来,咬着秧宝宝luǒ在裙子下面的腿。不是大口大口地咬,只是小小地叮一口,秧宝宝便用手掸一下,再掸一下。池子里的水面上也有些小虫子,绿色的,还有些飞虫。后园里不知不觉换了朝代,是小虫子的朝代。它们全都出笼了,唱着嗡嗡的歌。在平斜的光线里,它们细小的身躯看得清清楚楚,都带着一点亮,像花的蕊一样,在半空中开放。院墙外连的水杉,叶子成了均匀的暗绿,衬在小虫子的底上,然后,逐渐地,小虫子回复进颜色里去,结束了它的王朝。现在,这一个薄暗的绿色调和了一切,所有的块面,颜色,声音,动态,都变成简练的,单色的线条,平伏在铜绿的画面上,定格了。后园安静下来。
太阳完全走到新街的背面去了,走过深娄,再要向西边的地平线低下去了,可余光也足够铺陈到地面上。天空由于光,云层和气体的折she,反而变得鲜丽。它略微低垂地笼罩着新街,老街,新桥,旧桥,桥下的水,旧屋的黑瓦,新楼的水泥板,还有豪宅的琉璃顶,这个小镇子的所有景观。虽然是不协调,也还是杂乱,但因被收拢在绚烂的天穹之下,看上去,终是一体的,甚至,唇齿相依。
秧宝宝手里握着一把鲜嫩的香棒芽,急急地向东走着。这是镇上人流最拥护的时刻,桥上,街上,都是人,往各自的方向去。外乡人都出笼了。趿了鞋,敞了衣襟,悠闲地逛dàng着的,就是他们,不当班的那一批。在溽热的工棚里挨过一个下午,这会儿出来凉快了。镇子里变得喧哗。秧宝宝穿过熙攘的街心,耳朵里不是喧声,而是公公方才念的歌谣。公公念的是: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爹杀猪吊酒,娘上绷落绣;买得个娄,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勘边里种杨柳……公公今天很高兴,因为秧宝宝帮了他,就念歌谣犒劳秧宝宝。公公念得很好,起句是和平时的讲白话一样,没有节奏,其实是散板。第二句就更加散了,为了念清这个绕口的数目,公公格外地慢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终于吐光这六个“九”及六个计量单位。后面两句更找不着板眼了,比白话还白话。然后,接下来,“买得个娄”,四个字一出,拍子一转,变成了数板,公公嘎哑的因为耳朵听不见又格外放大的声音,便成了走了腔的嗓音,在这明快的节拍里,奇怪地亢奋着。秧宝宝有点害怕,没听完就跑了出来。可这会儿,耳朵里全是公公的歌谣了。她的脚都好像是踩着那歌谣的拍点,人群也依着这拍点向后退,向后退。
秧宝宝推门进去,这时候,家中竟很安静,客堂里只小毛一个人,看电视里的卡通片。人,好像都集中到那边房间城去了。秧宝宝走进厨房,将香椿芽放在砧板上,再把空了的菜盒,饭盒,水瓶,放下来,就出来走进到阳台,向西边走去。西屋的门里正走出人来,陆国块走在前边,她男人亮亮竟也在家,走在略后的旁边,手里提一个网袋,装了脸盆,热水瓶。闪闪走在更后边,手里也拿了东西。李老师走在最后边,顾老师在门口就站住了脚,目送着。陆国慎走到秧宝宝跟前,笑着说:再会,秧宝。秧宝宝想问,陆国慎你要去哪里?可因为这些天都是不与她说话的,就不好开口。闪闪催促快走,快走。就将陆国慎催走了。秧宝宝惶然地站在阳台上,天空沉暗下来,褪成了灰蓝。
陆国慎住医院保胎去了。怀胎三个月见红,本地叫做三月红,最危险了,所以即刻送去柯桥医院。家中的气氛难免有些紧张。到了第五天,亮亮回来说,好些了,虽然松口气,但因家中少了个人,终还是沉闷的。
秧宝宝一直是惶然的。她依稀觉得,那日为梳头的事,她踢着了陆国慎,会不会是把她肚子里的毛头踢坏了?原来是她不和李老师家的人说话,这时,她去以为,是李老师家的人不和她说话了。闪闪进门出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有一回,小毛无意往她背上贴了一下,就被闪闪拉过去,说:当心骂你!亮亮本来就和她不多?嗦的,现在就更看不到她了。小季是个老实人,又生得面善,不笑也带三分喜气,如今看见闪闪虎着脸,也跟着虎起脸。李老师很大席,照常问秧宝宝的功课,陆国慎替秧宝宝做的一套:装菜,装米,装水,李老师此时了接了过去。可那是在敷衍她呢!当她夏静颖识不出来?
怕你们!秧宝宝在心里说。日子依然往下过着,秧宝宝一早出门,叫了楼下的蒋芽儿一同去学校,下了学要逛到天擦黑才回去。反正作业写好了,李老师就挑不她的错。蒋芽儿真是一种动物,有着锐利的眼睛,快捷的手脚,灵敏的嗅觉。她每天都能在这镇子上发现新鲜的事物,这个小小的镇子就成了一个无底的宝藏。有一回,她带了秧宝宝穿过老街,真诚入与水道jiāo错的巷道,漫无边际地走着,一边亢奋地说着话。下午的寂静的小巷子里,她的聒噪起着回声,然后又消攻在桥下静滞的水面。她们在巷子里穿进穿出,慢悠悠地走过石桥,水面上便映出她们的倒影。她们一会儿并排走,一会儿又前后追逐。就这么,忽然间来一片河岸。这是一个弯道,所以,水面较为开阔,岸边种植着一些芦苇,芦苇间开着一球一球棉絮似的白绒花,一种野生的植物,人们叫它萝卜花。河岸的坡地覆着青草,青草上停放了一座房顶木架,就像一艘大船。几个女人围着,替它上漆。是一种格外鲜艳的huáng漆,衬托着青草,白萝卜花,灰绿的河面,河对面,远处的黛色的会稽山,两个孩子一下子怔住了。她们停止了疯闹,悄悄地走近去,她们不懂她的意思,怔着。女人没得到回答,微笑着复又回过头去。她们有些怯生了,站住脚,再不敢往前去。那几个女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还有一个小孩子,也拿了一把小刷子,在大人肋下钻来钻去,给木掾与横架的接缝处填着huáng漆。她们并不jiāo谈,很安静地做着活。阳光从河面上斜过去,河水显得清澈,甚至有了薄薄一层粼光。女人们的脸都显得安详与和善。木架上漆过huáng漆的部分就像罩上了阳光,未漆到的部分则像罩在yīn地里。
终于又凑上前去,不是说过,蒋芽包是一个特别的小孩子吗?她走上前,悄声喊方才问她们话的女人,她喊她:姐妹!姐妹回过头来,笑容更加和善了:做什么?这是什么?蒋芽儿点点她们手里的活,问。姐妹告诉她,这是在盖一座教堂,兄弟姐妹们集资二十万,其中一万,去萧山请了一个设计师画的图样。那姐妹并不嫌她们是小孩子,很耐心地向她们解释。又告诉她们,那里原先就有一有座教堂,她朝身后地方指了一下,大约有一百年了,破败得不成样子,对上帝很不敬的,这次,终于下决心推倒重新翻盖。教堂造好了,他们就要去萧山请牧师来布道,到时候,两位小妹妹,也来听啊!顺着她的指点,蒋芽儿和秧宝宝离开河岸,向南走了一百米,一片旧平盲文中间,果然有一个工地。石头墙基打好了,红砖砌到齐腰处。工人们正歇息,坐在砖石堆上吃面。一个临时搭的灶屋里,两个女人在灶上忙着,大锅里蒸腾出热气,遮住了她们的面容。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