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15)
其实,圈子里的气氛也是有些紧张。那江西人的头,看huáng久香的眼光很奇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觉出它的尖刻,像是要看穿什么。huáng久香,真是在躲他呢!偶尔地,他开口与huáng久香说话,不是叫她huáng久香,而是叫“huáng小姐”。这称呼也是奇怪的,众人就都停下来,等他接下去说什么。结果,他不过是说:huáng小姐,给我一把瓜子。huáng久香并不直接递给他,而是jiāo到秧宝宝,或者蒋芽儿手里,让她们送过去。还有时,人们谈论到柯桥或者绍兴的玩处,什么KTV包房,桑拿浴室,歌舞厅,有些争执不下的地方,江西人的头,就会忽出一句:问huáng小姐,huáng小姐知道。这时,huáng处香就转过头来,头一次看着他的眼睛,还是笑着:我倒不知道。江西人的头就“哦”一声。huáng久香复又转回头去。两人有些心照不宣,又有些暗斗的意思。再有一次,大家说到杭州,虽然此地离杭州只两小时路程,可谁也没有去过,有的至多是在杭州火车站停留一下,又走了。大家历数杭州的名胜,数到断桥,不明白它是断两头,还是断中间。辩得很热闹。这一回,江西人的头,倒没有让去问“huáng小姐”,而是说了一则发生在断桥的故事:许仙和白娘娘。从他们相遇开始,说到端午,许仙要白娘娘陪他喝雄huáng酒,白娘娘高低不喝,最后实在推不过,只得喝了,结果,便显了真形,还原成一条白蛇。说到此处,又着重说了一下:端午,是不可大意的!多面手打住,故事结束。huáng久香脸向着别处,许久,忽然“噗”地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就说:好笑。
下弦月从云后边走着,云像烟一样,于是,清楚一阵,模糊一阵。身后秧田里,蛙声一片。人渐渐散了些,huáng久香拍拍两个已经在瞌睡的孩子,说:睡觉去吧,站起身也走了。她走下台阶,走到路对面,从华舍大酒店底下,向东走了一段。她的白衬衣映上一些霓虹灯微弱的光影,旋即便掩灭在暗里了。
有一些流言在渐渐地起来。有一日,秧宝宝和蒋芽儿走过小小影楼,老板娘妹囡把秧宝宝拉进去,悄声说:华威厂有个四川女人,要认你做gān女儿啊?秧宝宝朝她翻翻眼睛:什么gān女儿?妹囡说:人家都说那女人是从北面沪青平公路边上来避风的。秧宝宝再翻翻眼睛,跑出来了。北面,沪青平公路边的地方,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的时间是睡颠倒的。白天,了无生气。一入黑,便活过来了。灯火通明,汽车从沪青平公路上汩汩流来,转眼间涌满大街小巷。餐馆前大玻璃缸里,是碧蓝的海水,养殖着鲜活的海生动作,也睡醒了,张牙舞爪地爬行,吐着气泡。楼顶上挂着大红灯笼,门前,窗前,倚着美丽的小姐。歌厅里唱歌的,是美丽小姐。那可是个繁华又温柔的地界啊!
晚上,人们吃过饭,洗过澡,摇着蒲扇,出来走走。一走,就走向了镇碑。走到镇碑,往人里面瞧一眼,没找到要看的人,便又下了台阶,往别处走了。
huáng久香隔三差五地来镇碑。她不来的日子,人们就说着她的故事。说她与老板吵架,老板不知说到哪句话,她便冷笑一声说:你这厂还想开吧?我告诉你,我是不想,我要想,华舍的白道黑道,我都摆平得了!吓人不吓人?等到下一日她来了,人们则像什么都没说过的一样,还是围着她,吃她的瓜子,说笑话给她听。依然有人请她喝啤酒,吃小炒。她也回请,并不白吃人家。要是碰上了,就带上秧宝宝和蒋芽儿,就像她的两个随从。也有人喊她们“电灯泡”,还有叫她们“保镖”。总归,她们三人在一起,就好象古代的小姐,边上都要带两个小丫环。
huáng久香待两个孩子一般好,不偏不倚,但秧宝宝自觉着huáng久香更器重她一些。huáng久香是个明眼人,一眼看出秧宝宝比蒋芽儿命好,她说:你们两家的大人都会起名字,秧宝宝是个“宝”,蒋芽儿是棵“芽”。蒋芽儿说:秧宝宝本名是叫夏静颖。huáng久香就说:这名字也起得好。蒋芽儿并不作深究,早说过,她是一种混沌的人物,只享有自己心里的快活。秧宝宝却晓得huáng久香的意思,她就和huáng久香单独有了些私jiāo,彼此都是知情的。三个人在一起依然很好。
像huáng久香这样的出众的人才,能伴在她的左右,就是十分的优渥了。更何况,她从来不像别的大人那样呵斥她们,轰jī样地驱赶她们,她们说话,她也能耐着性子听完。虽然有着关于她的传言,可人们不还是要和她在一起,围着她,向她显摆,请她吃,也吃她请?她呢?依然那样,神定气闲。这小镇子上,没有一个人是像她这样的,外乡人里,也没有。她走到哪里,都吸引来目光。这两个小孩子,无意当中,都有些学她。学她微微些摇摆的步态;学她手里拿着扇子,却并不扇,而是将手jiāo叉着,由扇子垂在膝边;学她用眼睛,而不是用嘴笑;学她用手指头捉住一小绺鬓发,弯过耳后,在腮边按一按。于是,就有人说她们:两只小妖怪,忸怩作态。这样的斜眼,非但没有打击她们,反而让她们以为,与huáng久香接近了一步。她们的作业写得更潦草了,因为huáng久香看她们功课是带着些讥诮的微笑,好像在说:写这劳什子做什么?于是,她们便微红着脸,快快运笔,在格子里鬼画符,列着算式,三下五除二。终于写好,将作业本一卷,一塞,完事。早操课,她们慵懒地抬着手臂。课堂里,学生们拖长了音调朗读课文,她们则是在心里默诵。她们开始憎厌学校里的生活,那太不合huáng久香的风范了。学校组织学生,宣传保护水源,不往河里倾倒生活垃圾。一人发一杆小旗,分成几组站在河边,喊着:爱我家乡,爱我水乡!她们远远看见huáng久香,顿觉羞愧,将小旗藏在腋下,低头退出队伍,溜了。
为了弥补huáng久香对她们的印象,她们竞相说一些更有趣的事情给huáng久香听。这方面,蒋芽儿显然是胜秧宝宝一筹了。她关于菩萨的话题,激起了huáng久香的兴趣。huáng久香甚至应允了蒋芽儿的邀请,yīn历五月十四,去包殿念千人佛。
这一日,包殿里,从天不亮开始念佛,直念到日落天黑。方园几十里的善男信女,川流不息地来到包殿,烧香燃烛,诵经磕头,是一个大日子。烧下的蜡烛油就有几大桶。馒头,几个大灶一起蒸,一笼接一笼。还有摇签。这一日的签,绝对准。寻人的,签上有下落;治病的签上也有方子;求问婚姻大事的,签就给你指方向。huáng久香问:包殿供的是哪一路仙呢?蒋芽儿说:包公呀!huáng久香疑惑了:包公算是仙吗?算!蒋芽儿的眼睛亮亮的,赤红着脸,因为自己有这一路的知识,可用来回答huáng久香,非常激动。包公在人间做了这样多的好事,上天之后,玉皇大帝就封给他仙籍了!huáng久香便决定五月十四去包殿。她们开始是计划下午放学后去,可一算日子,巧极,那天正是礼拜,于是约好一早就去。
五月十四,她们三人在镇碑碰头。她们很少在白昼的日光里看huáng久香,也可能是因为刚下夜斑,她没有睡觉,露出了疲惫相,huáng久香变得有些不像了。她的眼睛不如以往的流转有光,饱满的脸颊明显松弛了,脸上敷的粉,似乎是浮在皮肤上,反显得粗糙,而且不gān净。这张脸应当说还是娇好的,但是缺乏光彩了。huáng久香的装束也换了,一身白,上衣是纱样的质地,圆领口缀着蕾丝,袖子齐肘束紧,再放出一圈蕾丝边口。腰这里也是束紧的,衣摆就微微?起来,因为是柔软的布质,就又飘落下来,形成一些细裥。底下是一条白裤子,比较宽身的直筒式,裤脚覆在白皮鞋的浅口上。鞋是酒盅跟,略尖的头,鞋帮上筛样地镂着小孔。她站在那里,小手指头勾着一个镶珠子的小皮夹。她们总是见huáng久香趿着木拖板,衣衫慵懒的样子,少看她这样的正经。但在她的正经里面,却又有一点不那么正经。好像不是正经出门,而是自家扮着玩的。这使她们觉得怪异。不过她们略微适应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又看出huáng久香另一种好处了。她们就也把自己的小钱包勾在了小手指头上,很随意地dàng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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