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18)
秧宝宝在沙发上坐下,心里盘算:这一日李老师问要不要去柯桥医院,去不去呢?灶间里传出瓦罐碰响的声音,液化气燃气的呼呼声。再过一会儿,小毛也出来了。秧宝宝沉浸在她的考虑之中,就没有注意小毛靠着她坐下来,小毛也放假了。接着,闪闪起来了,好像还没有完全睡醒,神情恍惚地进到灶间和李老师说话,声音已经是清醒的了。秧宝宝竖起耳朵听着,听她们几次提到陆国慎的名字,不知好还是不好。草药的苦味从灶间里涌出来,一下子漫开了。闪闪和李老师一起笑了,秧宝宝松下气来,这才发现小毛紧紧挨着她,便向他瞪起眼,压低声说:去!小毛想起了母亲关于不要惹秧宝宝的告诫,离她远了些。
中药煎好,滗在保温瓶里,潺潺地响了一阵,然后,闪闪提着药瓶,在墙根下换好鞋,走了出去。没有人问秧宝宝,要不要去看陆国慎。
午后过去了,时间开始向huáng昏里走,脚步变得比较活泼。光线也减缓了它的锐度和紧张,松弛了些,许多种颜色亦呈现出来,视野里便不那么空寂,而是趋向繁荣。风也凉慡得多。
倘若要在镇碑前伫步,看一遍碑文,便可知道这个镇子的方位所在。它在绍兴市区西北面,距离十五公里的地方。最初是由华姓人在此居住,然后渐渐成镇街,所以就叫华舍。碑文上还写道,同治初年,此地的丝绸业就开始繁荣,鼎盛时期,“有绸庄三十余家,丝寓七十余家,商店一百三十余家”,所以,此镇有句美誉,叫做:日出万丈绸。
在这个镇子的西南边,约莫三公里的地方,就是柯桥。这可是个更古老也更繁荣的大镇。揣摸一遍,华舍的兴起多少是因傍了柯桥的缘故。丝绸客商从柯桥摇般到华舍,看过货色,谈妥价钱,然后,银货两讫,装船,解缆,开走。沿了河道抵达柯桥,再从柯桥入运河,向北,向南。所以,柯桥与这镇子,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镇民们的心目中,柯桥的威望比绍兴还高。柯桥的桥比他们高大;河流,比他们宽,长,四通八达;柯桥的屋脊都要比他们高三砖。人们说起地方,是以柯桥为坐标,柯桥南,或者柯桥北。人们说起历史,是以柯桥为纪年,那时,柯桥的济公桥还没有呢!人们说起热闹,也是以柯桥为标准,比柯桥还旺盛!这就不得了啦。在古代的画面上,柯桥高墙坚瓦,屋脊鳞次栉比;河道里船只如梭,桥dòng一眼套一眼,直下十里;沿河的店铺挤挤挨挨,酒旗,菜幌,灯笼的流苏,都绞在一起了。箍桶铺里,堆起着盛米的斗升;篾席铺子,是养蚕的匾和席;方木铺里,织绸的木梭子,成筐成筐,还有棺材铺子,斗大的“财”字,颠倒挂着,底下是裁好的楠木方子,散发着木脂香气。柯桥气象蒸腾,无数的银两在此进出。
如今,繁盛还是繁盛,却是换一番景象。一些支流水道填平做了大街,一周一周地往外扩。往昔的船只换成车水马龙,最多的是中巴,挂着“绍兴”,“杭州”,“萧山”,“温州”的牌子,沿途喊着拉客。住宅楼,商场,酒店,一幢一幢矗着,悬着巨幅广告牌。柯桥的老街快给新街挤没了,剩下那么掐头去尾的一截,几领桥,供绍兴,杭州的旅行团来观光。所以,街上就又多了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跟在摇小旗的导游后边,人群里挤进挤出。镇的东南,造起一座轻纺城,面积极大,抵得上一镇市,里面jiāo易的是化纤面料,迎接全国的布商。因此,那华舍镇子,也改了桑蚕,开起轻纺工厂。这小镇子还是傍了柯桥的繁盛。
现在,柯桥的繁盛似乎达到了饱和,发展的余地汽车汽车小了,就有一些明眼人,留心到柯桥四边的地界,想来找找机会。这个夏天里,华舍镇上三三两两地来一些外乡人,并不是打工仔的半夜扮,而是穿了名牌T恤,皮带扣上也钉着名牌的标记,挂了手机,腰包,乘了出租车,从柯华公路上过来。人们统称他们为老板。老板们四圈里走一走,中午自然要找地方吃饭,于是,新街与老街上的一些饭铺,兴旺了起来。老街上的饮铺多是茶馆,一个开水灶,另一个灶上蒸馒头,再煮一锅茶叶蛋,豆腐gān,铁硬的蚕豆。每早来一些茶客,多是老客,坐到十时许,便收了摊。现在,就不失时机做了饭店生意。新街,尤其是镇碑西边,教工楼对面,有座“江南楼”。新起的,三层楼,马赛克墙面,铝合金窗框,茶色玻璃。老板也是李老师的学生,蒋芽儿父亲的同学,最早是在镇政府里做一名小gān事,后来辞职出来到柯桥做生意,再回来开这个“江南楼”。因为关系多,拉得到客人,生意还不错。但平时中午是关着的,只做晚市,现在,中午也有几分热闹了。有些客人是开私家车来的,停在“江南楼”下,bào晒在太阳里。二三时许,走出些客人,预先打开发动机制冷,人呢,面红耳热地站在门檐下剔牙,打手机。这镇子的尾上,午后的寂静里面,就有了些小小的喧哗。
现在,从绍兴开出的出租车,送了客人不想空车回程的,会弯到这里来拉生意。多是紫红面的桑塔纳,也有huáng壳红壳的夏利。静静地停在稀疏的树影底下,也不知等多少时间,然后,不知不觉地,一车一车开走了。三轮车不歇晌了,慢慢地转悠,有一些还新张了条纹布的车棚,绷平了,被太阳照得透亮。
秧宝宝伏在阳台上,耳里灌满了蝉鸣,看着路对面的动静。暑假里的觉,实在是太足了,她就像是一个患了失眠症的人,很孤独地挨着时间,忍耐着漫长又恹气的午后。对面的风景看上去也是沉闷的,而且,有一种恍惚,就像在梦里。那老板踱着步,对着手机无声地说着什么,汽车无声地震颤着车身。“江南楼”外墙上的空调外机汹涌地淌着水,也听不出一点声音。有几次,她看见蒋芽儿的父亲,从阳台底下走出来,穿过街,向对面走去。蒋芽儿的父亲是个粗壮的男人,穿一条宽大的蓝白条沙滩短裤,上身是一件橘红色圆领T恤衫,已经穿脱了形,松松垮垮地挂在壮硕的肩背上。黝黑的颈项上围一条麻花金项链。先前在张墅乡下的时候,他只是老老实实种田,后来女人在月子里得了一种病,此地人叫做“癔症”,神思恍惚,不吃不喝,发起病来会要啼哭,昏厥,甚至寻死。到处看病,西药中药吃了不知道多少,将房子都卖了,地也典给人家种了,不得已,中学同学凑了些本钱给他,开始做建材生意。一旦做起来,竟是个jīng明的生意人,又能吃苦,只二三年便模样大改。在此期间,他女人又受了一个吃素的老婆婆的引领,拜了菩萨,四乡八里地去烧香念经。不想,病真的渐渐好了。即便这样,他也是不信的,他只相信流年,晓得运是一轮一轮的,走过背时,自然就有顺时。但也还是供了一尊赵公元帅,早起烧三炷香。现在,他生意只能算做到小发,大发远远谈不上,中间都不是。这镇子里近年来,发迹的例子太多了,程序也相当高,说出去就怕你不信,可是眼见着,一幢幢金砖碧瓦的楼起来了,不怕你不信!
蒋老板本性是稳扎的,种田呢,又做小了胆子。看看周围,都像在做梦,自己呢,是大梦里边的小梦,更不敢忘形了。而他其实又是相当敏锐,很善于捕捉商机。现在,他越到街对面,站在“江南楼”旁边。隔几步,是一幢三开间的二层水泥楼,比较旧了,房主在别处有了房,并不在此住,空着。蒋老板就站在楼与楼中间那个空当里。可看见背面的一块空地,荒着,什么也没种。他站在那里,嘴角上衔了一支烟,两只手微微张开着,脚也分开着。他的身姿有一种特别的关注,好像是注意听什么,又好像在嗅着什么。倒不像个生意人,而是像一个老练的种田人,在凭经验观察着天气,季候,风向,土地的生熟度,以决定下一季种什么作物。他站了很久,大约是被嘴角上的烟头烙着了,他惊了一下,拿下烟头,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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