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33)
但是,蒋芽儿不是张柔桑,张柔桑是淑女,蒋芽儿则是一种动物,凭了本能行动。在楼底喊不下来秧宝宝,她就走上楼去,敲李老师家的门。开门的人是闪闪,她回头朝房间里说:小九妹,同窗好友叫你来了。秧宝宝早从闪闪身后面看见蒋芽儿,心里一惊。她晓得闪闪她们都不太赞成她和蒋芽儿玩的,果然,闪闪说出这样带刺的话,把她比做小九妹祝英台,蒋芽儿自然是梁山伯了。她本来并不想去的,这么一激,她倒决定去了。可是,就在这时,陆国慎却走过去,向蒋芽儿招招手,蒋芽儿进来了。
一家人都围在桌边,看李老师做鱼圆。一条一斤二两重的花鲢,去头,去尾,去鳍,剖开,快刀剔去骨头,然后斜过刀锋,将鱼肉从鱼皮上刮下,刮到碗里,再放进细盐,用一双竹筷使劲搅,搅到鱼肉起绒,起黏。搅的过程大约需要五十分钟,要格外的耐心。每个人都参加了这个程序的劳动,一只大碗围了桌子传着。一个人搅到手酸,就传给下一个。这时,蒋芽儿便也挤了进去。为讨在座的人们喜欢,她搅得特别卖力,迟迟不愿jiāo班。终于,鱼肉被搅得细嫩,光洁,柔软,富有弹性,李老师宣布可以停止了。盛来一盆清水,用调羹挖一球鱼绒,放进水中,调羹一抽,一个洁白的鱼圆漂在了水面上。
鱼圆做好了,也到了烧饭的时间,蒋芽儿便起身告辞了。弯腰换鞋的时候,颠倒着视线,找到秧宝宝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走出门去。这一次造访时间虽然不长,可却是一个开端,从此,蒋芽儿就经常地敲开李老师家的门,与秧宝宝一起坐在客堂间里做作业,看电视,玩。李老师家的人,多是对她印象一般,觉得她嘴碎,话多,小小的脑袋里,不晓得塞了多少乱工八糟的东西,荒诞不经。举一个例子来说:蒋芽儿给她们讲了一个故事,关于新昌的大佛。一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某处一座高里,有一座大石佛,向他祈求,修复它的断手。大老板醒过来之后,立志要找到这座大佛,于是他开始了周游世界的寻找。足找了有三年之久,终于在新昌发现一处寺庙,与梦中情形完全相符。背有奇岩怪石,面临幽谷,古枫香数株,银杏一棵,佛亦是石佛,亦是有一只断臂。大老板大喜,不想此生有这等佛缘。话分两头,一日,新昌大佛寺忽来一远道香客,要见庙中主持,见面就奉上一包金条,说受人之托,为大佛修复断臂。主持问施主甚名谁,家居何处仙方,来人概不答复,只说倘若金条用完,大佛还未修毕,自会有人再送金条来此。果然,大佛修到中途,金条殆尽之时,又有一香客来到,奉上金条。前后共有三回,大佛终于修葺完毕。
再举一个例子:蒋芽儿给她们讲的第二个故事,也是关于大佛。不过,这一回的大佛是在长江三角洲的一个岛――崇明岛上。也是在遥远的东南亚,一个大老板,送了一尊缅玉的大佛给崇明岛。高有三米七,玉身中数处隐有红宝石,蓝宝石,入夜,便通体晶莹发光。岛民们甚为珍爱,专门修一座玉佛楼,度身定做,历时长达三年。请佛上楼那一日,天上忽然腾出一条龙形云带,从东贯西。在场众僧俗均目睹,有好事者,特地摄下此景,因此,有照片为证。
大家点着头,问:可是,有谁是亲眼看见的吗?蒋芽儿说:有,同我妈妈一起念经的一个老婆婆的在上海的亲戚。哦,是这样啊!人们说,不再与她争辩,怀疑的神情却显而易见,尤其是闪闪,马上就要笑出来了。在这个受着实证主义教育的科学文明家庭里,蒋芽儿的故事引起的,就是滑稽的效果。秧宝宝为她的朋友感到不好意思,想阻止她继续往下说,可是,谁能够阻止蒋芽儿呢?她简直是狂热地,眼睛放光,脸形都变了,变得更加削瘦,鼻翼翕动着,就像一种鼠类,机敏地生活在地底下的阡陌里。于是,她又说了第三个故事。
说的是在上海,某户人家,生有一子,三四岁时,随邻人去庙里还玩耍。小子忽奔到一罗汉面前,亲昵抱住,言:这就是我!旁人一看,果然极为相似。小子又历数金刚,罗汉,一一说出姓名来历,显见得是佛的弟子。现在,有许多老板,争着供养小子,还专为他修了佛堂呢!
人们没有耐心听她胡说,各做积压自的事情去了,只有陆国慎,还敷衍着她。陆国慎觉得蒋芽儿虽然糊涂,却也十分有趣。再有一层,因这是秧宝宝的朋友,就更要认真对待了。当然,她也是秧宝宝的朋友,但她们这一对朋友出了点儿问题,关系有些窘迫,处在一个困难的时期。现在,有了蒋芽儿在场,她就可以通过蒋芽儿向秧宝宝传递些意思。比如说,她送过来两个柿子,说:蒋芽儿,你吃柿子。那么,自然是,蒋芽儿一个,秧宝宝一个。比如说,她支使蒋芽儿说:捡捡米里的石子和虫。再比如,陆国慎问蒋芽儿学校里的事情,蒋芽儿一边说,一边就要征求秧宝宝的意见:是不是,夏静颖?秧宝宝只得说是,或者不是。这样,她们坐在一起聊天,别人以为她们三个都是很好的朋友,其实呢,其中有两个是不说话的。
总之,有蒋芽儿在,秧宝宝和陆国慎多少是自然了一点。这就是陆国慎力排众议,欢迎蒋芽儿的原因。甚至有一次,她们三人还一起去了陆国慎的娘家。快过中秋了,李老师扎了两盒月饼,一包梨子,还有蜂皇浆,人参含片,让闪闪陪着送到陆国慎娘家。陆国慎却说不要闪闪陪,她有人陪。李老师问是谁,闪闪说:谁?chūn香和秋香。chūn香和秋香都是古戏中常有的小丫环的名字,秧宝宝心里很明白,晓得是指谁。果然,第二天,放学回来,陆国慎就对蒋芽儿说:陪我送一趟东西去。蒋芽儿问秧宝宝:去不去?秧宝宝不说话,蒋芽儿本来想去,就怂恿道:去呀!去呀!陆国慎已经将东西放在她俩跟前,自己提一个小包在前边走了,两人来不及商量,只得一人提一件追着下楼去。
陆国慎的身子很沉了,穿一条肥大的男式裤子,上面的衬衣很短地撅着。准确性长了,在脑后扎一个刷把,也是撅着。这么样不匀称,可是一点不难看,因为她神情安详。她不慌不忙,一步一步走着,所以,虽然身子笨,速度却也不慢。走到熙攘的桥头,让人让车还相当灵活。倒是蒋芽儿手里的篮子撞翻了,梨子一个一个从桥上滚下去。两个孩子追着拾梨,因为梨大,一次只能拾一个,要想再拾一个,第一个就又滚落了。陆国慎就站在桥头看着笑,脸红扑扑的,笑成一朵荷花。
陆国慎的家,住在老街里的丁字巷,是这镇子的老居民。父亲原是镇上供销社的一个保管员,在陆国慎很小的时候就病故了,留下寡妻,一儿二女。陆国慎排第二,上有哥哥,下有妹妹,是家中比较顶用的那一个。人还没有柴灶高,就会登了小板凳烧饭。第一遍锅开,舀出米汤来,拌在糠里,给猪吃。那时候,家里还喂了一头猪。再下一遍水,等水gān了,便铺上一层蔬菜,盖上锅盖焖。饭熟了,菜也焖烂了,调上酱麻油,作下饭。如今,李老师家饭桌上这一路热拌菜,就是这样来的。偶然,父亲生前供职过的供销社,以极便宜的价格,卖给她们两斤手指头粗的小鱼,陆国慎就要开油锅了。划进锅小半勺油,bào腌过的小鱼煎得两面焦,再放上辣椒丝,酱油醋,大大地翻炒几下,一碗鱼可供全家人做三天的下饭。陆国慎还会做虾酱。大两岁的哥哥跟了小伙伴到塘里去捉虾,半天下来也能捉一小碗,比缝衣针大不了多少。陆国慎带了妹妹一起,一只一只剪去须,洗净泥,锅里放少点油,将虾炒红,然后放豆瓣酱、葱、姜、水,煮!蘸馒头吃最好。说到馒头,陆国慎也做过,不用酵粉,到街上茶馆去,要来切馒头留在面案上的面渣,里面不就有酵粉的成分了?和进面团,揉筋,捂在草窠里,盖上家中所有的棉被,半天过后,面也小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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