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师说他有一个老友,特别擅长画荷花,荷叶间的风都画得出来。倘若能有他的两幅荷花,挂在店堂里,壁上就有了水气,增色许多。不过,顾老师又说,这老友脾气孤介得很,也是遭遇所至。老友原本住在上海,在一个机关里做文员。反右的时候,为别人抱不平了,说了几句公道话,就定为右倾。要放在别人身上,也就认了,可他偏不。生气辞了公职,携家眷回到老家周家桥。夫妇俩都到前清镇小学教书,老友又做了校长,直到退休。如今小孩都大了,出去做事了,他们老夫妇还住周家桥老宅里,过着隐居的生活。说来,已经许多年未见,求不到画,见一面也好的。于是,下一个星期天,女婿小季,到菜市场约了一条周家桥过来卖菜的船,顾老师带了秧宝宝,还有小毛,一同搭船去周家桥看望老友了。
一早起,闪闪就开始打扮小毛和秧宝宝。小毛穿成一个外国的少爷:鹅huáng色的毛衣,束在吊带西装长裤里,一双铮亮的皮鞋,头戴一顶花格贝雷帽。秧宝宝头发打散开,发筒卷紧了用电chuī风chuī,放下来就有了波làng。然后从最底下掏出两绺头发,各编成细细的辫子,翻出来,拢住头发,再合成一股,别一个大大的花绸结,穿一条西洋红格子呢裙,齐膝的白长统牢不可破,红皮鞋。因怕河上风冷,闪闪拿出自己一件线钩镂花衫,让她罩在外面。闪闪虽然没有说,可人人看得出来,她是不想叫那上海出身的老友以为他们乡气。顾老师也换了gān净的衣服,擦亮皮鞋,头上戴一顶米huáng窄沿帆布帽。准备的礼物是一坛花雕酒,四封云片糕,一方火腿,一个竹制的笔架和笔筒,还有顾老师的一幅字,因晓得老友是清闲淡泊的性情,写的是一个“竹”字。李老师则叮嘱两个小孩,不可说“翻船”,“倒灶”,诸如此类叫船老大不高兴的话。彼此间亦不可吵嘴闹气,叫外人看笑话,笑话李老师家里出来的人没规矩。小毛呢,要拉着姐姐的手,秧宝呢,也要晓得照应弟弟。这么叮嘱着出门去,一老二小,十分光鲜地上了路。
船是停在老街桥下的埠头。略等一会儿,老大便到了,担着出空的竹筐,两个摞在一起,塞在船篷最里面。然后,展开一张新席子,铺在篷下,顾老师坐里面。外面,依了顾老师的腿,坐两个小孩,篷只遮到一半头上,反正小孩子不怕晒。老大自己翻转身,面对面船头。赤脚往橹上一踩,手里的桨一横,船离了埠头。
老大看上去就像又一个公公,一个略微年轻和健壮的公公。树根样盘根错节的手和脚,褐色的皮肤,眼睛在眉棱底下发光,固执地闭着嘴,小孩子都有些怕他。因此,秧宝宝和小毛都很老实。过桥dòng时,和别人家船屏住,那年轻的老大抢了他的先,他骂人的话也与公公一样:格贼娘养的贱胎!因是星期天,四乡到华舍来的船比较多,又有两条卖水的大船从鉴湖里过来了,河道里便挤挤挨挨的,出不去也进不来。有一阵子,满河里都是船。老大们丧气地说:不走了,温一壶老酒来吃!一边说气话,一边还是左腾右挪,慢慢地活动了。
船上罩了一层水气,所以,岸上的声音,便被隔开了,听起来嗡嗡的。那些低矮的房屋,此时坐在船上看,也需仰视着,屋檐几乎伸到河面上来了。新洗晾的衣服,滴滴答答溅着水珠,溅到船上的客人脸上。后来船出去了,河道便开阔了一些,也不是太开阔,两边的岸还是近的,架上的葫芦老了,huáng了,打在一起,声音是“空空”的。太阳高了,河面上的雾气一下子全收起。就像从水里面升上来的,鸭鸣陡地响了,含了一种金属的嚓嚓声,哗啷啷的,遍地皆是。紧接着,远处的机器声就盖了过来,是比较密集和沉闷的轰鸣,还有电夯声,夹在里面,打着重节拍。一时间,万物齐鸣。阳光也亮了一成,化作千万根金针,扎在水面上,烁烁地摇晃。船就从金针的毡子上划了过去。这般喧哗中,桨的嘎吱声,依然耿耿地穿透出来,一节一节地向前走。
河道,宽一时,又窄一时,亦有船开对头,jiāo错而过。是机动船,马达轰响着,船上架着八仙桌,桌上摆了糕点,贴了喜字的大花瓶;桌下是成箱的啤酒,饮料,成盆的鱼,肉;穿了新衣的男女老少分坐在前后,是一家办事情的。船下的水清些,几乎看得见水草,有鱼在草丛间游,伸手一捞,却是一片塑料袋。只得又放回水中。船身摇了脾气,老大正过脸,眉棱底下的眼睛,瞪了瞪对面两个小孩。小毛就向秧宝宝身边缩了缩,秧宝宝则对着老大的眼,心里说:怕你!老大的脸又偏过去了。前边一个埠头上,立了一个男子,脚下放了一架车辕,等老大慢慢将船靠过去,就并力提起车辕走下台阶。然后老大立起来,两人一人一头,将车辕抬上船,放下,正抵着秧宝宝的脚。那人直起腰,摸出烟来敬老大,老大接过一支,夹在耳后,那人又取出一支夹在老大另一个耳后,回过头还要敬顾老师,顾老师摇摇手谢辞了。于是那人便上岸去,船又离了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