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抄书郎依然是一身黑,黑衬衫外面再罩了件帆布背心,上上下下有无数口袋的那种式样。他摘下墨镜,在手掌心里轻轻敲着,环顾四壁,看了一圈。最后指了西墙上一幅欧洲风光的油画印刷品说,拿下来看看。闪闪头也不抬:此地不赊帐。抄书郎笑嘻嘻地说:谁人要赊帐,看看不可以?不是说顾客就是上帝吗?闪闪说:尽管看。抄书郎碰了钉子,却不动气,还是笑嘻嘻地,在店堂里兜着圈子看。闪闪,陆国慎,抄书郎,都是一个班上的同学,抄书郎曾经对闪闪有那么点意思,闪闪哪里会理他!抄书郎看了几圈,还是指着那张画说:买一幅。说罢就向桌上放了一张五十元的纸币。闪闪倒一怔,没想到开张头一笔生意,是与这个人成jiāo的。要说同学间,怕是这人最落魄了。她立起来,将那幅装了框的印刷品取下,jiāo给抄书郎。等他走出门,又将那张纸币举起来,对了日光照照。下一日,有同学来玩,说起来,方才知道,抄书郎也发迹了,在给个老板做跟班。日日坐在老板的汽车里,进进出出。老板上车,他关车门,下车,开车门。老板要吃饭,他去订座,点菜,买单。老板要唱卡拉OK,他去找小姐。就这样,他成了镇上第一忙人。

这是一段轰轰烈烈的日子,有许多事情jiāo叠着发生。就在闪闪忙着开店的时候,三楼的住户有了变动。原来的一位老师,全家搬出了。他儿子在外面买了房子,接父母老小出去住,空下的房子出租给了外乡人。这是来自东北的四个老板,推销药材和山货。每天早上,四个人西装革履,手里提着装样品的拷克箱(密码箱),站在镇碑那里等过路中巴,往四乡八镇去了。傍晚,又纷纷在镇碑那里等过路中巴,往四乡八镇去了。傍晚,又纷纷在镇碑那里下了车,穿过街,回到楼里。过了一会儿,又见他们中间的一个或两个,下楼来。这回是掉转了方向,往镇子里面去,去买酒。每天晚上,他们都喝酒。很晚了,人们关电视关灯,上chuáng睡觉,就传来他们的碰杯声,还有行令声:老虎,杠子,jī,什么的。他们并不喧闹,只是因为静,所以听来十分清晰。太阳好的日子里,他们就会留下一个人,在阳台上翻晒药材。从楼下看不见,只觉着有碎屑末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还有苦涩的药味,充斥在空气里。

有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忽听有人敲门。小季起来开门,见是楼上的两个东北人,端一口大号钢jīng锅,手里握两把卷面,还有一包木耳,说他们液化气没气了,想借他们的液化气下面。说罢就递上那包木耳,硬让小季收下。小季推托着,一边让他们进了门,房间里顿时一股子酒气。这时,闪闪也起来了,跑到西边屋里报告给李老师。于是,李老师,顾老师,还有陆国慎相继起来,来到客堂里。等那两个东北人熟一大锅面条,走出厨房,只见一客堂的人披衣趿鞋,聚在灯下,神情严肃。讪讪地笑了一下,低头就走,又走错了门,进了厕所。回过身来,再讪讪地笑一声,屋里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李老师过去开了门,说一句:这面条里什么也没有,怎么吃?其中一个就回答:吃捞面条呢,拌酱油醋就得!气氛略微轻松下来。送走两人,关上门,大家不觉相相视而笑,各回房里继续睡觉。第二天早晨,三楼与东北人相邻的那一家,遇见李老师说:昨夜里东北人先是来敲他家的门,他家不开门,就下楼去敲李老师家的,听见开了门,真是捏一把汗。李老师说:也没什么,不过是借煤气用一用而已。那人就叮嘱李老师小心,走了开去。

这样,就算与东北人认识了。他们又上门送过一次鹿茸。这一回,李老师无论如何不肯收了,因为过于贵重。东北人也很坚持,说要不收就是看不起他们,又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李老师一家就是他们的朋友。看起来,那晚让他们进门下面,虽然是件极小的事情,但是他们却看得很重。最后,李老师还是没收鹿茸,但收下一包枸杞子和一包人参片。后来,李老师用枸杞子和参片炖了一锅jī汤,家里的小孩子都不爱吃,嫌汤里有药味。分了半锅,让小季端到楼上送东北人。下来后,小季说,其实三楼只租给他们一间屋,另一间放了东西锁着。于是这间屋里又要堆货,又要睡人,因怕货受cháo,就都架在chuáng板上,人倒是睡地铺,中间还要挤一块地方走咱。屋子里又是灰蒙蒙的,是药材山货蓬出来的尘土。吃的很是混杂:菜,土豆,肉,葱,蒜,萝卜,茄子,熟jī块,十三不靠的东西煮成一锅,就这么下酒下饭。酒是喝得真多,沿墙都站着酒瓶子,而且都是白酒。经他描绘,这些外乡人是过着一种飘零的生活,虽然是在创业,可终有落拓这感。

现在,他们有时会到“闪亮画廊”里来玩玩。其中一个,会些木匠活,就帮着做了几个镜框。他有些轻蔑地掂掂那些木条子,说他们家乡烧火的柴半子都比这木头像木头。他们都来自东北的一个林区,如今要保护山林,停止伐木,林区效益的大滑坡,许多人下岗。而他们这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也很难找到工作。几个同学筹集了些本钱,出来闯世界了。一走几千里,没有赔钱,可本钱也没有回来,光够挣些吃喝住的开销,不管怎么说,也算自己养活自己了。总之,过一天算一天吧!闪闪便劝他们不必灰心,不是年轻吗?奋斗几年,定会有成果的。他们虽然并不怎么相信闪闪的话,但在这样孤寂又茫然的处境里,一点点好意就可使他们感到鼓舞。于是,他们楼上楼下,就结成了友谊。

李老师家人多,他们分不清关系,年龄辈分是看得懂的。两上长辈分别称“顾老师”和“李老师”,年轻一辈的,凡男的都叫“大哥”,女的则叫“大姐”。两个小绿豆芽子,就直呼其名了。他们东北口音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只是某些字词后面带着少许拖腔,有了方言的意思,却感觉缠绵。大家都喜欢听他们说话,相当书面。不像江南地方的话那样刁钻。他们对某些事物的形容,又带着那个遥远的东北地界的生活图画,是大家感到新鲜的。他们不懂为什么人们听他们说话时老是笑,可他们喜欢看人们的笑脸,从中感受到欢迎和热情。这个小镇子在他们眼里是相当bī仄的,又那么cháo湿,空气里壅塞着一股子古怪的腥臭。语言是拗口的,舌头不知是怎么拐的弯,发出局促的声调。食物也是奇异的,似乎有一种变质在其中。比如那穿街走巷叫卖着的“苋菜梗”,发着“海菜光”的音,还有“霉千张”,那样偏狭幽微的味觉,一切都显得暖昧。要不是,要不是有这一家人,他们就真是非常的抑郁了。现在,多少,渐渐地,景物在明朗起来,就像从雾里面一点点凸现起来。

他们毕竟是客人,所以就是谦恭的。这家的老小,都是他们的导师,教他们这儿,教他们那儿。连那个寄养这里的小丫头――他们慢慢地也弄懂了其中一些关系,这小丫头时常带小学生似的,领着他们一行人去老街里面看脚划船。那走船的老大gān瘪得像一只猴,可神情却那么凛然。船呢,也是陈旧灰暗的,等到远处,突然变得轮廓清晰,这才发觉它的造型是那么具有古意:简约,质朴,jīng致,动力部分的原理则稚气天真,却又管用。水道真窄啊!可阡陌纵横,也要全局地看,那就是相当壮观了。还有水边的房子,快成瓦砾堆了,可那瓦缝间的泥里,却开出花来。这些座桥,玩意儿似的,少了它们就不行,人来车往从哪里过?所以,这些桥就好像座座都是恩重如山,刻着感恩戴德的名字:共济桥,胜德桥,仁公桥,善人桥,他们确实很受教育,在这人口密匝的地方,看到了一种由来已久的生存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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