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回到蒋芽儿家中,先将收获来的鱼肚肠装在大盆里冲洗。其实,猫食是无须那样卫生的,但她们不管,什么都要做到家。洗好鱼肚肠,就在锅里煮,加进些米饭。整条的鱼虾呢?另外煮。煮开后,晾着。猫们嗅见腥味已经不安了,在四周走动着。她们由开始替猫洗澡,用洗发的香波洗。开始,猫们都怕水,叫着,爪子挠着她们的手。现在,不了,一个个都很享受,半闭着眼睛,任凭她们揉搓。然后,湿淋淋地一个蹲一个板凳,微微打着寒战。一会儿就好了,太阳晒着,毛很快就蓬松柔顺,发着光亮。这时,猫食也晾得差不多了。她们将猫食舀在各个小盆里,实行分食制。

然后,她们才算歇下来,坐在小凳上,擦把汗,看猫们咝咝地吃食。她们并不说话,劳动和养育使她们心神安宁。

在度过一段高xdxcháo迭起的日子之后,生活又进入到日常的平衡节奏里去,感觉上时间是过得比较快了。不知不觉地天寒了。街边零落的几块地里,犁了稻茬,播了麦种,瓜棚豆架,也都摘净果实,huáng了叶蔓。树叶,一批一批落着,露出疏阔的枝子,枝子上长了些节子,看上去有点苍劲的意思。映在清朗的天空上,则是一幅对比均衡的图案。这个huáng浊颜色的小镇子,此时显露出它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就是淡雅和明亮,是冷色调的,有些泛青。然而,在这样的褪白的颜色中,那种水泥的质地粗疏的反光生硬的灰,也更凸现出来。它甚至侵蚀了四周的色泽,使这冷色调多少有些变质,变得苍白。但是,有一些细致的笔触还是带着它的清给予格调跳出来。比如,瓦楞的黑,木和砖的深褐与深灰,石头的青,树枝子的浅褐。这些中间色的密度都比较高,颜色就比较透,透到底。吃光,也吃到底,折she就很含蓄。由于气候gān燥,它们又都浮着一层霜白,这层霜白很有效地将岁月造成的差别调匀了。并且,更重要的是,它使得这些经年累月的老色泽变得轻勇了,有一种绢似的薄和柔。决不是飘逸,而是沉着。

小镇子里的那些水呢?浑还是浑,却也寒素了些。因为空气中的湿度不那么大,流通的速度快一些,那些生活垃圾,菜叶子啊,鱼肠子啊,猪下水啊,不像夏季的腐烂程度那么高,腥味淡了许多。小镇子里壅塞的那股子湿漉漉的汗气,消散殆尽,这也是空气流通的一个原因。也因此,那股子工业的硫磺味,酸碱味,却变得尖锐。它们穿透了动植物有机的腐味,浮在小镇子空气的上端,人在底下走来走去。桥dòng里的苔鲜也蒙了白霜,衬着石头的青,成了水墨画里的有对比的白和黑。这样,小镇子自早到晚,都有了一种晨意,寒凛凛的,但很清新。人脸亦都白净了些,轮廓线条也细致了。换了装束,不像夏季那么随便和邋遢,光膀,赤足,挥汗如雨。穿戴得整齐,人就变得规矩有礼,说话斯文。所以,这小镇子的声气也变了,变得不那么闹。总之,神定气闲。小舢板子不急不缓地穿过桥dòng,水咝咝地洗着船帮子。老房子里的炊烟咕嘟嘟出了砖砌烟囱子,徐徐飘摇着,麻雀子呢?从容地一飞一停,觅过冬的口粮。有时,高远的天上,行过一个雁阵,或一字,或人字,向南过去。低头一看,燕子已经空窝了。所以,闲定之中,又有着惘然。这小镇子,其实是善感的,并不像它表面上那样务实。

外乡人的聚集,渐渐由室外移向室内,老街后巷里那一排录像室,大多在外间摆了牌桌,菜市场后头柳树底下的台球桌,如今围起了芦席棚,挡风。再有,电影院也重新开张了,不过不是放电影,是出租给人经营电子游戏机。门前走过,朝里望望,门里黑dòngdòng的,只听见一片咔嚓嚓轰隆隆的厮杀搏斗声。还有,华舍大酒店的门厅里,也是外乡打工仔的去处。并不买票进去,只拥在门口,听里面传出的音乐。表面上,小镇子是少了些人,清静了些,其实呢?全挤在芯子里。好像走到哪里,一推门,都是人,外乡人。李老师家楼上那一户外来的,没听见任何动静,就添了人口,忽然一日,响起婴儿的啼哭声。人们也已经打听到了,这户人家是哪里人。你知道是哪里?贵州苗族人。怪不得是那样的口音,那样的长相,又过着那样的生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小镇子不晓得什么地方,就嵌着遥远地方的一些人,带着陌生的神情,警觉地看着四周。

就这么着,天短了许多。早上,天灰蒙蒙的,华舍就动起来了,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过来,车斗里的青石料还蒙着一层霜色。中巴也开出了,一路吆着上客。店铺哗啷啷地吊起卷帘门,自行车丁零零地响。镇子的上方,还压着一片晨雾,刚刚显出大致的轮廓。只是那么私家的华屋,五层或者六层的琉璃瓦顶,有了较为鲜明的颜色。对了,还没说那些马赛克墙面,琉璃瓦中国式的翘檐顶的楼房呢!那是华舍镇的制高点,万物之领。那金灿灿的一个点,一个点,分布在小镇子雾蒙蒙的上方,像从天而降的金箔。任何方向的光,只要一接触到那锐利的几个角,立刻,迸she出光芒。它们要是金箔,底下的马赛克就是玉砖了,那可就是琼楼玉宇。现在,这时候,人家还灰着呢,它已经亮出来了,每一个顶上都接了那么一束光。在那灰里透着白,略有些细水珠子,虽然寒凛凛,但却是晶莹莹的晨曦里边,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从各家门里走出了上学的小孩子。本是散着的,越走越聚到了一起,分几个方向,几条路,汇成几条人流。男生和女生们,分着派别,或单个,或三个两个,在大众们的腿脚和自行车轮子间,走着路。全都穿上秋衣了,很厚实的。书包双肩背地驮在背上,手里还丁零当啷地提着饭盒,水瓶子。要好的呢,就搂头抱颈,窃窃私语。不要好的,就互相递白眼。走着走着,忽然间就有两个人前后追逐起来,总归是那男生手脚闲不住,惹了人家淑女。淑女们哪一个是好惹的?腿脚也飞快,不出五十米就逮祝逮住,只是照原样还了一记,平了。可到底没面子,只能讪讪地笑,一个人孤零零地再往前去。

其中,目不斜视地走着秧宝宝和蒋芽儿。前一个穿一件带帽夹风衣,huáng红格子,是她妈妈穿下来给她的,所以,有点大,袖口挽起了,空落落地罩在厚毛线衣外面。后一个也学她样,穿了她妈妈的衣服。这一个妈妈身量比较小,衣服都还称身,只是这一件是西装,翠绿的女衣呢,两颗扣,收腰,大垫肩,就把人又衬小了。总之,两人都是有些苍蝇套豆壳似的。但自觉是长大成人了,便神情庄重,不与身前身后的小孩子一般眼界。倘有人斗胆撩她们,单是眼神就能将人bī倒。走到校门口吵远,就可看见从对面方向来的张柔桑和她新结jiāo的女伴儿。张柔桑穿的是毛线外套,间色的,又掺了几股金银丝,看上去就很华丽。但张柔桑是文静温柔的,所以,这华丽便被压下去一些声色,不那么眩目。领子是翻领,荷叶般地托着她白暂的脸庞。像张柔桑这样的贤淑的女孩,总是比较早地长成少女,有了少女的风竟。倘是秧宝宝继续和她做朋友,也可受些感染,早一点成熟,因她也是有一些温存的潜质,就是动物性的活力和生气,却被激发了。她变成另一类小孩子。表面看有一些乖戾,是因为有着一股子力量在往外拱,打破了协调,渐渐地,却形成某一种嬗变。到某一个时期,她会超越张柔桑成熟起来。现在,伴在张柔桑身边的新朋友,正有意无意地接受着张柔桑的女性气质影响。可是,她是那种人们称做“书蠹”的小孩子,在某一方面发展得特别快,其他方面几乎是发育滞后。你看她,东施效颦地也穿一件毛线外套。小女伴们都喜欢穿一样的衣服,以示友情。可她的毛线外套颜色不对,是花哨的老太太穿的那种暗红,间着喧闹的杂色图案。她那张叫近视眼镜遮去一半的小脸,埋在浑浊的花色里,几乎看不见。她在,她脸上有一种天才一样的表情,木讷,迟钝,但决不是愚蠢,而是一种称得上睿智的聪明。所以,她虽然滑稽,可是超凡脱俗。就是这股子超凡脱俗,使她与张柔桑,这两个天差地别的人联系了起来,配成一幅别样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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