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此时,秧宝宝的脸已经煞白了。她勉qiáng扒了几口饭,就推开饭碗,离开桌子。等这边都吃完,李老师收拾碗筷,让闪闪到那边储藏间里拿桂圆,红枣,给陆国慎炖汤。这些都是早备下的,就等这一日用。闪闪走过去,看见秧宝宝已经上chuáng,脸朝里睡着。拿好东西走出来,已经出了门,想想不放心,又回过去,摸摸秧宝宝的额头,看是不是发烧不舒服,却摸到一手眼泪。闪闪睁大眼睛,慢慢直起身,“咦呀”一声。秧宝宝的头直往枕头底下钻,在心里嚷:笑好了,笑好了,当我怕你!出乎意料,闪闪一句话没有说,在chuáng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推门出去了。

这天夜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将秧宝宝推醒,在她耳边说了句:陆国慎生了个妹妹!秧宝宝努力睁开眼睛,睁了几下没睁开,只觉得房间里都开了灯,将阳台照得亮晃晃的,人在阳台上走来走去。纷沓的脚步声中,秧宝宝又睡熟了。老师正在一个大碗里调颜料,一边和闪闪说话:要早早将红蛋发出去,亲家母晚晚上就说,现世,生了个囡!这叫什么话?我说我们家就缺囡,是喜上加喜呢!闪闪说:陆国慎的娘也忒封建,没听亮亮说,人家都羡煞陆国慎,一晚上,都是小男孩,只有陆国慎一个囡,是童子护观音。看见秧宝宝进来,母女俩不由停了一停,相互一笑,再又继续说话。秧宝宝低了头,盛了一碗泡饭,悄悄吃着。闪闪接着说:我倒是想和陆国慎换呢!我喜欢囡,囡好打扮,梳辫子,穿裙子,插花戴朵;囡有情有义,嘴上不说,却心知肚明。闪闪后两句话说得认真了,秧宝宝都听懂了,将脸埋在饭碗里,一声不响。吃完饭,进厨房将自己的一只碗洗了,拎了李老师备好的饭盒水瓶。背起书包正要出门,闪闪叫住了她:秧宝宝,下午去医院不去?秧宝宝的心别别跳起来,脸涨得通红,低头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要上课呢!然后,推门下楼了。

李老师和闪闪都能够理解,一个小孩子,是如何羞于流露感情。因为他们把感情看得非常郑重,甚至是严重的,于是便慌了手脚。可是他们慢慢地会长大,不是吗?自从来到他们家,秧宝宝至少长高半头,人也漂亮了。再过些日月,她将会长成一个妩媚的姑娘。她将从容镇定地面对很多事情,明晰自己的爱和不爱,自然顺畅地表达出来,免受它们的压力。可是现在还不行,她做不到坦然和开朗,许多情形都是混沌一片,半明半暗。她,他们,还在努力啄着包裹他们的壳,啄开壳的脆壁,光明一点一蹼进来,最终完全照亮他们。虽然没答应跟闪闪去医院,秧宝宝却答应李老师,帮忙发红蛋。她和蒋芽儿两个,一左一右拎着篮儿,提了一篮红蛋,一层一层地上楼去,敲开门,每户送进四个红蛋。连三楼苗族人租住的那套单元,她们也敲开了门,头一次见到那个女人。那女人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孩子,个头比秧宝宝高不了多少,但肩膀很宽,背上驮一个婴儿,额上已有细细的皱纹。一双眼睛则格外的大,而且很稚气。她紧张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不晓得为什么敲她的门。当看见篮里的红蛋,表情便松弛下来。大约,这是与她们家乡相似的习俗,使她想起了一些熟悉的情景。她一定让她们进去坐,因为要忙着分发红蛋,她们执意不答应。最后,女人便侧过身子,让背上的婴儿喊她们阿姨。婴儿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她们连连答应着告辞了。这一幢楼发过,再到相邻的另一幢教工楼发一圈,篮里的蛋只余下三五个,两人的手已经叫红蛋染红了。

回到家中客堂里,桌上还放有几篮红蛋。李老师正在分派,一篮是给陆国慎单位同事的,一篮是让陆国恬带去给她娘家邻里的,再又半篮是给女婿小季带回家的,余下的一篮则分几摊,一摊当然是给李老师那位帮忙的老同事,一摊准备着请人捎给周家桥顾老师的老友,还有一摊是蒋芽儿带回家的。李老师的两只手也是红彤彤的,小毛的脸上都染上红了,打着嗝儿,不知吃了多少jī蛋。这时,陆国恬从医院来了,给大家看一张卡纸。卡纸上,用墨印了个小脚爪,新生儿的小脚爪。五个小脚趾头,脚心这里缺进去一块,纹路丝丝可见。李老师留陆国恬吃饭,陆国恬不依,说她娘在家等,拎了红蛋走了。蒋芽儿也拿了红蛋走了。大家又围着脚爪印欣赏一时,才理清桌子吃晚饭。

以后的几天里,就是等待陆国慎带婴儿回家。将她的房间打扫一遍,被褥抱出去,大太阳里,烘烘地晒,再用藤拍拍遍拍透,重新铺上。正巧寒流来了,早晨起来,玻璃窗上全蒙了白霜。出去进来的人,天晴得碧蓝,一丝风没有,可就是站不祝空气像掺了冰渣,吸一口,凉得胸口痛。李老师说:冷得好!冬至过了,却冷不下来,冬天不冷,chūn天就会作病,天要随季候,现在终于霜冻了,太好了!所以,新生的婴儿,就叫她小好吧!

天寒了,蒋芽儿邀秧宝宝帮忙,给猫圈盖暖和些。原本,只是在芦席棚底下,木料方子的一头,与篱笆之间,大约一米宽的距离,三面再围一张芦席,比较简陋的一个猫圈。现在,她们又加一面,用两扇旧橱门一拦。顶上,架了两根木条,一头插在方子中间的夹缝里,一头插在篱笆缝里。上面盖一张塑料布,敲几枚钉子固定祝这还不行,上面还须铺些稻草。稻草好办,到种稻人家的场院里,拾一点,抽一点,积少成多,就有了。然后,又找来些旧衣服,碎布,铺到地坪上,蒙半张旧chuáng单,四边用砖压住,就做成一张席梦思。

下一日,气温似乎略微回升一些,也可能只是适应了,不像第一天那么觉着冻。放学之后,先将猫食的事搁一搁,因前一日剩的也差不多够了,她们总是做多。从前一天起,两人都穿上了厚厚的羽绒衫。秧宝宝是一件huáng色的,蒋芽儿是蓝红白镶拼的。围巾,手套,帽子,全都上身。因为空气gān燥,两人的脸都皴了,嘴唇开裂了。蒋芽儿的耳垂,脸颊还生了冻疮。冻疮是紫红的的,擦上huáng白的药膏,越发丑了,也越发像一某一种动物。就像方才说的,将猫食搁一搁,先去觅稻草。蒋芽儿提议去沈娄,秧宝宝不做声。自从知道公公去世,她再没回过沈娄。蒋芽儿只得随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们从学校后面下新街,朝里走去,那里的村子叫小桃园。走了不多几步路,就遇一座三间头瓦屋,门前果然有一个稻草垛。两人过去,左右看看没人,就动手扯起来。却听“咣”的一响,锁住的两扇门中间,升出一只鹅颈,对了她们、嘎嘎地叫。一进,赶紧撤退,再往前走。过了一片桥,沿河走到一个娄头,也有一个场院,隔几架豆棚才有一排水泥楼房。场院上也有一些散着的稻草,用戴了手套的划拉到一起,又是一把。豆棚上的藤蔓都已枯了,地里亦没有庄稼,luǒ露出褐色的地皮。娄头的灌木丛都落了叶,光秃着河岸。所以,虽然隔得很远,可站在那楼上平台,一搭眼,便一览无余。那楼上人正是她们的同学,野得很,下楼来,轻着手脚bī近她俩,忽地大吼一声:两个宵小,哪里逃!说罢,手中早准备好的烂泥就一团一团扔将过去。两人转身就跑,gān净的羽绒衫被砸得泥星点点,却牢牢握住手中的稻草。这样,又聚了几把,合起来有一小捆。摊开来,也有薄薄一层。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两人打了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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