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届的拉三 显然是知道自己受人注目,所以,她经常性的表情便是垂着眼睛,微蹙着眉,显出厌烦的意思。有时候遇到面对面的大胆的眼光,她便会微微偏过头去,即便是低着眼睛,也能看见她做了一个白眼。垂着的上眼皮起了一点细细的褶,随了白眼,她的嘴也动了一动。于是,她那女神像的面容,便忽然闪现出凡人的动态,变得生动起来。他还见过她笑的模样,她和她的女伴并行走在马路上,两人陡地朝着两边分开了,还弯下腰去,她的两条黑而且粗的辫子,甩到了脸颊边。他一点没有看见她的笑脸,但她活泼的身姿却使他惊呆了。他有一刻几乎停止了继续走路,而是愕然地看着她们,看见的是她小半个侧影,毛茸茸的发辫偎在脸颊边,肩膀抖动着。他从她们俩中间走了过去,他走了很远才意识过来,她们笑的正是他。你想想看,一个大头上架着一副眼镜,侧了身子,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划动着,直直地走来。
由于是住在一条街上,这条街上的生活是相当开放的,几乎是可窥见日常起居,所以,他就常常能看见她相当生活化的形态。早上端着豆浆锅,锅盖反过来扣在锅上,上面放了几根油条,就这样,匆匆地走着。有一次,她摊平了手掌,掌上并排托了两块奶白蛋糕。这姿势难免有些僵,可在她却并不,她依然仪态万方地走着。这些琐碎的日常的细节一点没有侵蚀她的美丽,相反,她使得这些细节变得优雅了。这种优雅并不是出于某一种特殊的认识,仅止是因为,这不过是一些很正常的小事。这条街上的女孩多少都有些这样的素养,她们能够很自然地将浮华与家常调和起来。但是,别人不能够像她, 七○届的拉三 那样,将这素养变得那么富有审美性。
那时候,还有一个切口样的词,也和 拉三 一样在学校里流传开了,就是 敲定 。 敲 字,在沪语里念 拷 的音,这词就有了一股粗鄙气。 敲定 指的是恋爱关系中的男女,由于这词的粗鄙,这里的谈恋爱就成了一件不规矩的行为。这种切口,一律都有着狎邪的暗示,刺激着少年人的好奇心。班上的同学,主要是女生,jiāo头接耳着,传说某某人有 敲定 了。他耳朵边chuī到一句, 七○届的拉三 也在谈 敲定 。他们班的男女是不说话的,进来出去,犹如陌路人,彼此视而不见。但是,女生们比较地不那么避讳他。他的大头,还有肥白,都使人不太在意他的性别。也不是不以为他是男生,而是更觉得他是一个好玩的孩子。不像班上那两个,小学里留过级,所以年龄就要大几岁,又发育得早的大男生,他们在教室里,女生们便明显地要拘束得多。而对他却不,他在他的,她们说她们的。虽然也是不说话,可她们的态度就比较随便了。这时,她们与他隔着一条走廊,将头簇到一起,很神秘地说着,其中的一句,就这么chuī到他的耳朵: 七○届的拉三 有 敲定 了。下一回,他再看见 七○届的拉三 ,竟然生出一股膜拜的心情:她已经有了新鲜的,根本不为他所能体验的经验。她的美丽变得具有涵义,她大大地超越了她的同龄以及同性的人。
学校里进驻着一支工宣队,来自城市边缘的一个重型工业厂。其中有一部分是老工人,说着苏北方言。另一部分是新进厂不久的青工,他们多半都是从中专或者技校毕业以后,分去那家大厂的,其实也是刚出校门的学生,但却走进了领导阶级。他们因为有文化,也因为年轻,要比那些老工人更热衷于学校里的派系斗争,在三结合的领导班子里,占据了位置。当他们这些七○届学生进校的时候,学校里的运动局势已经稳定,高年级的学生又陆续分配离校,或去农村,或去工厂,校园里尽是他们这些新生。没有经历过文化革命的洗礼,又没有正经地读什么书,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工宣队这时候的工作,就有些失去方向,不晓得该往哪里去。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研究和讨论,定在了 冲击社会不良风气 的运动上。他们今天大会,明天小会,然后又定出一批重点冲击对象,将他们召集一处开办学习班。这些冲击对象,都是依着校园里的风言风语所定,于是,那些被称作 拉三 的女生,无一遗漏的全算作内。这样,学习班里除了两三个男生,以打群架为由进来,其余全是女生。 七○届的拉三 也在其中。
学习班是吃住都在学校,每天早上有早训练,晚上有晚点名,吃在教工食堂,住是从家搬来行李,集中在教学楼的三楼,走廊尽头的两间,分别为男女生宿舍。这一周内,学校里充斥了一股莫名的紧张空气,女生们不那么聒噪,男生们就更为沉默了。大家都不愿意多在学校逗留,下了学便匆匆地走过操场,走出校门,操场上也空寂了。学校里,就在他们的身边,某一个地方,正在发生不幸的可怖的事情。这一个念头压在每一个学生的心上。此时,学校很造作地在一早一晚chuī起了军号,是工宣队里一名从部队复员的号兵担任chuī号。学生是按地段分进校的,就住在学校的附近,所以都能从家里听到号声。军号声横亘在这昔日繁闹,如今已清寂下来的人口密集的街市上空,带着一股粗bào之气。它就像一个凶蛮的外族人,侵入了安宁祥和的友邦。
这一天下午,他和他的好友,阿五头,相约要去人民广场。这一阵子,他和阿五头越来越亲密。阿五头个子比他还要矮,也戴一副近视眼镜,但同样不是会被人叫做 四眼狗 的类型。他住在这街上的一条公寓弄堂内,有着良好的知识分子家庭的出身。他家一共有兄弟五个,一律戴着瓶底厚的近视眼镜,他排第五,所以叫阿五头。他虽然矮,而且瘦,但他却有着一股沉着大度的气质,很成熟老练的样子,这未免就有点滑稽。人们并不给他起绰号,而是直接以 阿五头 的昵称来称他,这就有一些戏谑的意思了,但却是友善的。因为阿五头看起来真的很好玩。他爱到阿五头家里去,阿五头家的书多,他看的书大多是从阿五头家借来的。他父亲学校里的红卫兵已经给他家的书橱打了封条,可他们全有办法从打了封条的书橱里拿书看。怎么样把书橱的门卸下来,再装回去,他们都有一套了。是哲学和政治的话题,将他们结合起来的。阿五头也喜欢到他家去。他家是宁波人,家中长年飘散着一股咸鲞的气味。他们俩人就像旧时代里的人物一样,相对半卧在一张老式宁波眠chuáng上谈话,看书。这张宁波眠chuáng不论冬夏,都挂一顶夏布帐子,布质很粗,经纬又很稀疏,光亮透进来,有一点昏暗,很幽静。眠chuáng的靠墙的一面,是一个镶着一排小抽屉的架子,小抽屉原是为放吃食零嘴,现在则放了他小时候玩过的,玻璃弹子,香烟牌子,蛐蛐罐,缺了口的喂鸟食的小磁碗,是有着家世背景的男孩子的玩意儿。他们头枕着被子卷,将男孩子的不爱清洁的头油味染在上面,有些腻歪,却不在乎,还觉得很自在。未长成的小男生,都是有些像小女孩子的,喜欢挤在一块。嘴也是碎的,只是自觉得是个男生,不能像女生那样家长里短,就找些比较硬气的话来说:黑格尔,中途岛战役,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可能性,等等。光是在宁波眠chuáng上,或者阿五头家四壁书架的书房里,谈着这些,还嫌不够享受他们的友情似的,他们有时候还需出去。比如,去人民广场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