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23)
她们总共有三至四人,立在操场边的甬道上,甬道的另一边是学校的铁丝围篱。铅色的铁丝编织成菱形网格,外面就是人行道,栽种着树gān粗大的悬铃木,此时,叶子已落尽,背景就变得疏阔了。她们这几个,衣着是蓝和米huáng,效果是轻盈的。上午十时许的光,略从上方斜she过来,穿过悬铃木的枝权,再穿过铁丝围篱,经过无数微小块面的折返,来到她们身上,几乎是璀璨的了。她们这几个,简直像是琉璃做的,通体透明,这是什么受光体啊!她们不是那种最夺目的,因为色彩、质地,和线条都是特别纤细的,在视觉中不怎么占位,可是,一丝一缕地划出了疆域,再不会混淆模糊。这是什么样的笔触呢?只有造物才会有的微妙和灵动。现在,她们从整体的画面中显现出来了,你才发现,原来她们就是这画面中的亮色。像这样的亮色还有几处,也就是方才说的一些不期然的因素,起到组织结构的作用。这些亮色分别在各处,将碎枝末节一总收拾起来,形成画面。从画面走进去,走入她们这个局部,将其中的细则加以分析,亦会发现这亮色里的个性成份。她们多是有些轻佻的生性,但轻佻这一种生性在年轻人身上非但不减损,反而会增添美感,因为是天籁。这种生性大凡没什么头脑的,年轻人,尤其是女生,要什么头脑呢?有头脑会使她们失去自然。头脑里滋生出的那个叫作“思想”的东西,是个累赘,让人脸色萎huáng,青chūn早逝。就让她们无思无邪,做爱娇的小动物。况且,要知道,这样的时刻是极短暂的,就像花吐蕊,jī雏出壳,几乎只一刹那之间。紧接着,她们便要踏人世事,沾染污浊。到那时候,轻佻就差不多是一桩恶习,没头脑则会使事情雪上加霜,越来越坏下去。而现在,正是在开初阶段,她们轻盈得仿佛要飞上天。你看她们立在那里的种种姿态,完全没有意识到是在卖弄风情。但她们又决不是颟顸,相反,她们很聪明,小心里知道有人在看她们,她们呢,也很喜欢。于是,有意无意地要做给人们看。她们选择站在操场边上,就有点这个意思。
操场中央的这一伙,目光停留在了她们身上。说真的,他们并不懂得欣赏她们,因他们也是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无知无觉,同样也是好看的。是这样的人生阶段,同龄人都是好看的,睁眼就是美景,所以稀罕的不是这个,那么是什么呢?他们还不能够自知,其实就是这两种好看之间的吸引,有一种同道的心情。她们站在那边,他们站在这边。如果只是单个儿的“她”和“他”,也许不够引起注意,但因人数多,就有了体量。这是从客观视觉的角度,要从性格着手分析呢,那就是年轻人都喜欢热闹,喜欢人多。现在,她们觉察他们在看她们了,差不多是同时,说不定还更早一些,她们已经在看他们了。这一群新来者可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们可说比旁人兴趣更大点,这也是好看和好看之间的特别的好感,还是因为她们生性轻佻。她们,十七岁和十八岁的年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异性生出好奇了,这一伙异性又显然与她们身边的那些不同。就像方才说的,他们是来自社会权力的那一部分,特权的优势自有一股qiáng悍,再加上来自性格那方面的异质,他们就格外的具有性别感了。当然,他们双方都不懂得性别感意味着什么,就只是满心喜悦地看和被看。一方放肆些,一方矜持些。放肆的一方也许更羞怯,矜持的一方也许更大胆。所以,他们又是直率,又是言不由衷。就在这样的看和被看之间,悬铃木上,枝权的关节处爆开了星星点点的新绿,校园里无人知的角落,有几株迎chūn花的,也开出了疏朗的小huáng花。
他们彼此看来看去,其实早已看成了熟人,可还是没有认识。双方都在等待着一个契机,也是条件尚未成熟吧!似乎是,双方都挺喜欢,甚至是沉溺眼下的胶着的状态,这里面有着遐想的快乐。人生还没开头,他们的胃口都没撑开,只需要少少的一点点,就足够他们享用的了。倘若不是这场革命,他们就还在学业里,还过着读书虫的生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开蒙呢!要说这会儿,他们都有点儿错过节令,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读书呀!受教育呀!做接班人呀!他们算得上小半个知识人了,可身体和心智实在很幼稚。就说他们站在校园各一边,看来看去的样子,就与他们的年龄不符。要在旧时代,他们老早为人父母了,而如今却还在自生自长。渐渐地,他们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相互间开始有呼应了。比如,他们这里有人出洋相,从自行车上的高难动作失手,摔了个嘴啃泥,她们那边就会大笑。反过来,有一日,一只麻雀突然扎到她们中间,把她们吓得四下乱跑,他们也哈哈大笑,并且还本加利,说出四个字:“抱头鼠窜”。小兔子本是个善于搭讪的人,然而这一回他也变得矜持起来,是不是有点造作?但也说明他长大了,内心里不再满足做“可爱的小弟弟”,而且起了反抗,结果是他,对这些女生最疏远。但是,也不要紧,自有替代他的人。替代他的人,名叫七月。
七月是一所中等专科技术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年龄就要比他们长几岁,能与他们打得火热,就可看出他是个少心没肺的人。七月的父亲是粟裕手下的人,参加过huáng桥战役,鲁南自卫反击战,淮海大战,很有战功,进城以后在工业局任领导。他当兵前在老家就娶妻生子,后来在部队又结婚,虽然办了离婚手续,但和老家并没断来往。他前后共有九个儿女,还有二三个寄养的侄儿,加上老家时常有人来长住短住,于是,他们在西区一幢旧式洋房里的家,就成了一个招待所。父亲行伍出身,母亲也是个粗放的人,养孩子就像养小牲口,早上放出去,晚上圈回来,其余就全凭个人才智,自生自灭。七月资质平平,又乏人管束,小学,初中都留了级。大人并不着急,用父亲的话,就是,只要不反革命,就是国家的人。勉qiáng初中毕业,就读中专,三年后出来,就是工厂的四级工,是平民子弟择定的生活方向。因此在他们学校,多是中下层市民家的孩子,有些还是产业工人的后代。像七月这样的gān部子弟,大约仅他一人。但他从小在人堆里长大,性子很合群,就喜欢热闹,什么样的人都合得来,也并不觉得孤单。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他们学校不像别的学校闹得凶,中技生都是一心读完书就业独立,有的还要养家,对革命没有大热情,七月这时方感到失落。他骑着车到各学校看大字报,听大辩论,以他开放外向的性格很容易就jiāo上了新朋友,参加进一个战斗队。他没什么观点,就是喜欢革命的那股闹哄哄的劲。懵懵懂懂的,他跟上了保皇派,是出身背景使然,也是父亲在家中拍桌子教训的结果:谁要是造共产党的反,就打断谁的腿!于是,便也跟随着堕入低cháo。在所谓“红色恐怖”时期,他也跟着紧张万分,逃往外地避难。最后当然没他什么事,多少是悻悻然地回来。他现在跟着玩耍的一伙,本来是他兄弟的社jiāo关系,后来他兄弟被别处吸引过去,他却留了下来。他与人jiāo道,总是jiāo一伙,爱一伙,只要人家接纳他,他绝对不离不弃。每一个群体里都有像他这样的人,是最快乐和最忠诚的一个。由于自谦,不免会作人们玩笑的对象,但他的受轻视并不会影响他受欢迎的程度,因为他给大家带来许多乐子呢!当他们一伙站在操场上,企图引起那一伙注意的时候,多半是拿他取乐,出他的洋相。他们笑,她们也笑,七月呢,笑得最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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