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多是两个月,更甚三个月之后,他们中的几个就被公安机关拘捕了。这段日子,被他们机密地称作“红色恐怖”。很奇怪地,这个危险时期没有让他们消沉,反而一驱而散前阶段的失意心情,甚至,从某种方面来说,他们更满意目下的处境。这样的处境更合乎革命的特质,造反的特质。他们骑着自行车——此时,他们也有了自行车,军装洗得更白,撤了皮带,头发推短,他们的面容显得坚毅,目光深邃,流露出革命转向低cháo时的警觉表情,这一切都表明着阅历,他们成长起来了——他们骑着自行车,默默地行驶在人流中。他们的父母在受冲击,他们的同志在拘押中,革命应向何处去?前途迷茫。前后左右的人群,就如盲目的蚁群,忙碌于生存之计,他们则替众人警醒着危险,思考着前途。他们是孤独的,但并不表明他们对众人不关切,相反,他们爱他们!然而,就像方才说的,严肃的正剧又走入了谐谑的段落,拘押的人释放了,经调查,他们与北京的“联动”无丝毫gān系,为方便称呼,他们被名为“土联动”,也有可能,是出自北京方面的创造。这结论应该是令人放心的,可狱里狱外的人,感受均非如此,事实上,他们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现在,形势似乎好了些,但就个人来说,似乎又灰暗下来。就是这时候,南昌他们去往市区这所区级重点中学。
阳光从枝条间投下,在他们脸上身上划了疏淡的影,光的部分则格外明澈。他们的面容明显舒展开来,有了笑意,但这笑意里含着讥诮。正和前一阶段相反,那时候是严峻的,但却散发出仁爱的光辉。现在,他们多少有一些儿颓废呢!难以想象,历史如此迅速地在他们身上走完一个周期。他们还不过是少年,倒有些沧桑了。他们这一伙,穿了旧军装,脚上是带马铁的军靴,有的是一人一辆,有的是一个带一个,骑了自行车,从梧桐树下的街道驶来,是相当醒目的。他们清脆的普通话引得路人不由回头,心下狐疑,是不是来自北京的红卫兵?倘若是北京的红卫兵,那就意味着这城市又要掀起一场狂飙。在这城市的中心区,生活又已恢复了平静,昔日殖民时期的法式建筑,那些旖旎的线条、雕饰,依旧流露出奢华的情调。格局虽然不大,可惟其因为格局小,有些小趣味,在这大时代里得以偏安一隅似的。在这澄澈的光里面,镶着纤细的暗影,看起来娇媚可人。街道是蜿蜒的,合适人步行,自行车就显得凛然,带着股征服的气势。奇怪的是,体积更为庞大的电车却并不bī人,它沿着天空上横贯的电线行行地走,偶尔间“叮”一声,声明要拐弯了,也很适合蜿蜒的路线,因为彼此有照应。晶亮的阳光缀在枝节上,这种树的枝节是比较圆润的,反she光线的面就柔和一些,还像洇染似的,散开来,于是,空气中就有了一层光的氤氲。南昌他们就从氤氲里走来。此时,他们的心情也是清明的,他们也似乎不大相信,经历了那么多跌宕起伏之后,看出去的景物还能是如此亮丽。
现在他们已经行驶在所要去的那所学校的铁栅栏外面了,它就沿了街角弯过去。他们这些人就读的寄宿中学多是在近郊地方,占地比较大,有壮观的校门,校舍的楼体也是壮大的。而在市中心区的学校,格局小还不说,与街面接得如此近,再有,学校的建筑似乎本是另外一种用途,后来为了适应需要才改为学校的。这样一来,看上去就不大像学校,而是像,像什么?像民居,当然,比较豪阔的民居。当他们接近校门口的时候,又看到奇异的一幕,一个男生在前边跑,后边追了一群男女学生,臂上佩了红袖章,嘴里叫着:“捉牢伊,捉牢伊!”被追的那个绊了一跤,膝盖磕在人行道边缘,立刻跛起来。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愠怒,伸手招了一辆三轮车,跳上去就拉远了,剩下那帮人在后边跺脚。南昌一伙不由哈哈大笑,革命在此演化成这般庸俗的戏剧,是他们始料未及。他们立刻给出了三个字:“小市民”!
他们来到这里是应小兔子的邀请。像小兔子这样的gān部子弟,在这学校里也有,却是呈分散状态,再有,怎么说?似乎已经被“小市民”同化了。这所中学在区里排名第一,事实上,却收取有相当数量市级重点分数线上的学生,那多是出身自不纯成份家庭,比如工商业主,具有某种历史问题,社会关系复杂,等等,体现出阶级社会的特性。也因此,这所学校就有了一种中产阶级的气息。学生穿着整齐,甚而至于摩登,肤色白皙,态度矜持,表明着生活的安稳优渥,同时也表明他们所在阶层的保守。当小兔子引来这一帮人物,鸠占鹊巢似占据了操场中心,他们的旧军服,军靴,自行车,黑黢黢的脸,嘻笑开来,露出的雪白牙齿,这一切无疑都焕发出昂扬的风范,包含有开放、青chūn、时代感,还有权力。相形之下,这学校的学生不由显得孱弱了,他们很自觉地退到操场边上。阳光非常清澈,而且在逐渐加qiáng,他们跨骑在自行车上,偶尔移动一下。只有小兔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就是说坐在后车架上,脚伸向前去够住踏脚,缓缓蹬着,在他们中间穿行。他处在发育期,纤细的身躯,拉得更长而且柔软。他长了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甚至有些甜美,此刻温驯地微笑着,他就真的像一只小兔子。他的气质似与那一伙人很不同,是不是濡染了这学校的风气?然而,事实上,那一伙人要仔细追究,也各不相同。
2、南昌
南昌的父亲原是华东局gān部,任一名高级领导的秘书,曾跟随去往中央工作。不久,这名领导却因涉人一起分裂事件,清除出党,他便也调离回上海。此时,华东局已撤销,他的组织人事关系落在市属机关,保留了原先的级别,但是个虚职,事实上,已是赋闲。其时,他方才三十六七岁,正值当年,政治和事业上却均无前途可言,心情是消沉的。他家住在虹口一幢公寓楼房内,是日本占领时期为本国侨民造的住宅,开间比较bī仄,楼层也较低矮,光线就暗了。墙纸本来是杏huáng上白色的曼陀罗花,年经月久,都模糊成一团土huáng,有的地方剥落了,并不补好,好在颜色和墙皮接近,倒也不显眼。应当说,还有几分娟阁的情调。像这样常是处于迁徙中的家庭,自然没什么家具,简单的几件都是单位里租借来,然后又折价买下,白木上边钉着编号的铜牌,留下军旅的风格。地板是每季度房管所上门打蜡,蜡扒拖得铮亮,水曲柳的木纹就像水波,因为家具少就显得面积大,反光都映到天花板上了,是这套公寓中的簇簇新。墙,地板,家什,这几样其实各有特色,并在一处却觉得十分混乱。可是,上海的公寓里就是藏着许多这样古怪的居室,住在里边的人,因为对城市生活——进一步说,对安居的生活没有概念,所以并不以为不妥,兀自按自己的方式过。时问长了,倒又创造出一种粗放型风格,可兼容并收各种元素的。而且,因自有一股热烈向上的气派,就更显其轩朗。你推进这样的公寓,只扑面而来的葱韭蒜辛辣,就可将这都会城市的绮靡婉丽扫dàng一净。然而,在南昌的家里,气息似乎有些疲了,缺乏力量创造新的性格,于是,那几种不相谐就孤立着,互不相gān,变得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