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这一帮人再聚在一起,就各怀各的心事了。表面上是共同的话题,内中却伏着潜流,向着各自的目标jiāo错涌动。于是就有一种不安,好像将会发生一些什么特别的事情似的,可是,会发生什么呢?并且,现在不就正在发生着什么吗?舒娅家的小房间容不下他们骚动的热情了,他们聚会的地方移到了室外马路上。舒娅家弄口有一个街心花园,他们就站在那里。往西边过去,也有一个三角花园,放she出去几条街,也是他们聚会的地点。再有,那林荫道上大饭店的廊下。他们几架自行车七八个人往那里一扎,就觉有一股子气象生出来,兴兴然,勃勃然的。早上十来点钟的太阳,略斜地照过来,他们就在光里面活动,真是有一种璀璨。他们招摇得很呢!街上的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都认识他们,是将他们归进不规矩的那类男女。这时候,他们的军服,马靴,板刷式的发型,还有自行车,似乎不止代表着某一个阶级,而是时髦。这个城市就是有这样的功能,那就是将阶级的权力属性演变成街头时尚。而在这同时呢,它又表现出一种坚持,貌似保守,其实是中流砥柱,这从那几个女生的穿着可以见出——她们都还是依着自己的风格,也就是这街区里向来对服饰的理解。在这一个肃杀的时代,她们的情味非但没有丧失,反而变得更为细致和微妙。比如辫梢上细窄的黑发带,那原是用于布鞋的滚条,不知谁想起来系发辫,再合适不过了;虽已人chūn,却还戴着白色的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显得黑漆漆的很神秘;她们的花布罩衫的中式立领上,翻出来白色镶蕾丝的领子,倘若是素一色的罩衫,就配灰绿格子的翻领;她们的棉鞋是黑色灯芯绒面,带气孔,系带,等到换了单鞋,则是方口,也是带气孔,系带,与发带暗相呼应。就这样,她们所穿所戴,老实规矩中,藏着些小小的离经叛道。
他们这伙小狗男女啊!说是上海街头已经被革命扫涤gān净了,可不又生出些新的颓靡?这城市的颓靡就像雨后的小蘑菇。
渐渐地,他们中间呈现出分野:南昌和珠珠是一对,小兔子和舒娅是一对,七月呢?不知是出自蒙蔽,还是争取的决心,他硬挤在他们两人里面,又多余又可怜。其余的几个,暂时还未结上对,隐匿于模糊之中,说不定哪一日浮出水面。在目前,这几个爱恋萌生的散发出格外的光彩,眼睛亮亮的,脸呢,一阵红,一阵白。大家一起时,他们有意不说话,互相也不看,等散了以后,不知不觉地,就走在了一起。chūn风和暖的晚上,心里就像揣了个小鹿,跃跃的。南昌骑车在街上穿行,柏油马路像镜子一样,映着梧桐叶。梧桐叶已层层叠叠,月光还是透过来了。这城市就像宵禁似的,人和车都很稀少。南昌看见了小老大的楼,想到小老大,“小老大”这三个字都是生疏的。他从小老大的楼底下驶过去,这公寓楼就像半屏山,罩下半屏影。现在,他又驶出来了。看不见月亮,只有白花花的月光。南昌驶过舒娅家的弄口,弄里也没有一个人,深处有一盏灯,静静地照,好像马上要走出舒娅和小兔子。南昌这才明白自己是要去哪里,他要去找珠珠。
他还从来没有在晚上的时候找过珠珠,再说,晚饭前他们一伙人方才分了手,到此时不过两个小时,可他却想看到她。他简直要飞起来了,从平滑如镜的马路上飞起来。马路两边暗着的窗口,里面是些什么人呢?他都想对他们打招呼。他终于看见了珠珠家所在的弄口,敞开着,在欢迎他呢!那一片红砖墙房屋,看起来没什么声色,可是里面有着挺有意思的人呢!还有珠珠。他很快就要看见她了,看见她那一张黝黑的俏皮的脸,眼珠子在长长的眼睑之间移动,嘴角在脸颊一陷一陷,说着话。是的,她是说上海话,这种小市民的语言,南昌第一次领略到它的生动,还有妩媚。她说的大凡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前说后忘记的,可是,意思不在话里面,而是在一种语音。这语音多么轻盈,不点地的过去,在空气中留下一串流利的波动。他的自行车已经滑翔到珠珠家的后门口,他仰头喊了一声,有几扇窗应声而开,寂静的后弄就像睁开了眼睛。他正准备喊第二声,后门却悄然开了。
珠珠倚在门框,厨房的灯光透过门上方的玻璃格子,从她身后照过来。逆光里,她的轮廓分外姣好。她的垂肩的短辫上,毛出来的碎发,变成光渣子。她不说话,听南昌说,有时候,将脸向门框侧过去,好像要听听门里的动静,又好像是贴着,在吃吃地笑,其实都不是。chūn风和煦,大片的夹竹桃里也会夹上一株栀子花,于是暗香浮动。南昌在说什么呢?也没说什么,似乎是说了些天气、夜晚、白天、白天里谁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珠珠并不回应,也不怎么看南昌,偶尔,眼珠子在眼角里掠一下。后来,南昌也住了嘴,他看见楼房边缘外的夜空,是一种深蟹绿的蓝,蓝得十分澄澈。他忽然问想起在学校操场上方,那一块蓝,体积比这大得多,底下是他和陈卓然。陈卓然,你在做什么呢?南昌喉头不由哽了一下。这夜晚,就是美好到让人伤感。有几次,珠珠离开了门框,回过身对了门里面应一声:来了!是她家大人在喊她呢!她答应管答应,却并不动身,又靠回到门框。珠珠这个小姑娘,不晓得有多少鬼心眼,南昌其实一点猜不透。不仅是舒拉说的“她们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她们和她。他和她,连说话都对不上茬,都是各说各的,这有什么呢?重要的是,他们俩,面对面,各说各的。现在,他们什么也不说了,倒好像有一点点,一点点,理解的意思了。别看舒拉与他们只差几岁,可她连做梦都做不到这里的机密,成长是一点儿都不能僭越的。就连南昌,不也是忽然有一天,就独自上珠珠这里来了。又忽然有一天,本来叽叽哝哝的他们,静下来。这机密就在这静谧中开出花。
13、逃亡
第一个带来消息的人是七月。他告诉舒娅,最近的形势又紧张起来,他们可能要出去避一避。果然,这几日,小兔子不来了。南昌呢,珠珠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七月说过那话之后也不见了。他们这一伙,陡然间消失,现在,又剩下她们自己了。她们在第三个女生丁宜男家里聚着,为什么不在舒娅家?因为七月说过,舒娅也许会被注意,他们来得太多了。丁宜男的家住在相邻的街区,离开了繁华的主gān道,向北去,一条并行的安静的马路,沿街房屋里的一间。这样的沿街房屋,通常都是弄堂的最前或者最底的一排,底楼人家门开向街面,楼上的住户则从弄内进后门上楼梯。丁宜男家是住底楼,就与弄内邻居相对隔离。她家人口很简单,只她和母亲,还有外婆,三口人,也是三代人。人们都以为她父亲早逝,知情人方才晓得她母亲原是她父亲的二房,后来办了离婚手续,夫家给了这一间房,搬出来自立门户。从这间房屋的窄小亦能看出,那也并不是富有人家,不过小康而已,却纳了妾。她母亲且在一九五七年大跃进时候,去一所民办小学做教师工作至今,可见是受过教育,独立的女性。女儿的名字“宜男”,是萱草的别名,萱草又名“忘忧草”,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取的,都流露了婉约的情致。如此种种,像是有一段特别的隐情。可这城市的市井,这里,那里,都是隐情,谁也不稀奇谁的。所以,这一家人兀自过着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