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36)
南昌和小兔子重新来到她们中间,看见一个新人,嘉宝。嘉宝其实知道他们,他们如此招摇,谁不知道?不过原先是远远地看,怀着些畏惧,现在到了跟前,竟都是平常的言谈举止,就消除了顾虑。嘉宝又是个见面熟,不一会儿工夫,就与他们打成一片。大家又聚在一起,很是高兴,忽想起还有一个人没到,就是七月,不晓得他逃到哪里去了。小兔子们就笑:七月逃什么,与他有什么gān系!分明是笑他瞎凑热闹。正说到七月,七月也来了。不期然间,从天而降一个大团圆,人人欣喜万分。七月的形容也很焕发,更显得唇红齿白发黑。不论七月是否需要逃亡。总归大家都离散了一段,这时再团回来,边角不缺,往日的裂隙一时也弥了缝。嘉宝虽然不明就里,但看见人多,且情绪高涨,便也跟着兴奋。尤其见他们说话不避自己,似乎并不存什么阶级异同的成见,更放下心来。这时,就有人建议,大好chūn光,何不外出走一走?于是,他们出发了。
那三个的自行车各带一位,嘉宝自己骑一辆车她的车是英国兰苓跑车,而她并不伏身握车把,只是双手并齐扶在车把中端,显得很随意。这天她穿一件米白色卡其夹克衫,翻出藏青线织运动衫领,头发有些被风chuī乱。因是好车,又是一人独驾,便遥遥领先,那几个男生则奋起直追。这一行车队真如同雁阵,从布满林荫的柏油路面过去。时间仅相隔十数日,他们就又招摇起来,忘了先前的谨慎。难道形势真的改变这么快?其实他们又能知道几分真相呢?不过是风声鹤唳,又被他们夸张了,用来扩张青chūn的历险性,可到底撑不了多久。青chūn总体是浅薄的,浅薄的欲望和浅薄的满足:讴歌,奔驰,叫喊,挥舞旗帜……含有着身体的勃动,因为身体以及官能都在啪、啪、啪地拔节生长,跃出了规定空间。
现在,他们和嘉宝认识了。这是一个奇特的邂逅,他们和嘉宝分属两个对峙的阶级阵营,革命初期,对嘉宝家进行查抄的人群中间,不定就有他们的身影。可是现在,坐在一起,他们竟能平静而好奇地倾听嘉宝的抱怨,还有,对付他们抄家的种种小伎俩——将墨水瓶倒空,防止红卫兵洒在chuáng单被单;在空白的墙壁贴上毛主席语录,避免写侮rǔ他们的标语;将橱门甚至房门贴上封条,表示已经为先前查抄的队伍所有——嘉宝的兰苓跑车就是这样保下来的。这些事情其实不能与外人道,可嘉宝也说出来了,她的态度还很qiáng硬,当他们企图声张革命的正义,就要遭到她激烈的反驳。看起来,真的很嚣张,而且很危险,可这几个格外的克制,似乎有决心检讨无产阶级革命的缺陷,又像是特别对嘉宝纵容。很明显的,他们的兴趣被嘉宝吸引,嘉宝为他们打开了一个资产阶级社会的入口。这个阶级的社会对他们始终是抽象的,虽然拥有着大量批判的理论和激情。现在,具体为一个嘉宝了。她当然算不上什么典型人物,她关于阶级的观念浅陋幼稚,不堪一击。可是,她却是生动的。她骑车的姿态,头发的款式,着装的风度,还是她象牙白的光亮的肤色,都呈现出一个优渥阶级的生活。他们——南昌,小兔子,七月,包括陈卓然,还可以算上小老大,是这城市的优胜者,特权的阶级,可是,同时呢?他们又是在这城市的边缘。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进入这城市的核心。在他们内心的深处,有那么一点点自卑呢!这也是他们所以能够任凭嘉宝放肆的原因之一。
他们只顾和嘉宝热络,不由冷落了那几位。丁宜男向是做配角惯了的,倒没什么,舒娅和珠珠却不悦了。女生总是小心眼的,加上她们与他们之间,有了小小的私心。逐渐地,她们的不满情绪开始有所表现。先是珠珠常缺席,然后舒娅也说有事,舒娅有事,就意味着不能在她家聚会。舒娅家说来有种种不便,地方bī仄,扬州女人要gān涉,还有讨厌的舒拉,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丁宜男家里决不能接待男生,又是这么一大帮人,没有男性的家庭总是谨慎的;嘉宝家更不可能,大家庭秩序井然,嘉宝还没到招待自己客人的年龄,他们且又是那么一类人。有两回,他们和嘉宝、丁宜男在那宾馆外墙的廊下站立着,廊外有人过往,不是谈话的气氛,更要紧的是,舒娅和珠珠两个不在。虽然近一阶段,她们偏离了他们关注的中心,可她们就有着这样的影响力,这两个人不在,就好像她们全不在了。丁宜男,是被她们捎带出来的。嘉宝呢,没了她们的背景,就变得孤立和突兀。群体就是这样,各有各的位置,缺一不可。如此这般,他们的聚会又一度解散了。珠珠和舒娅各自待在家中,心里藏着期待,期待他们又会像曾经有过的那样,单个儿上门。可是,没有。他们又一次音信全无,而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她们送走的,这一次则不告而别。就在这时候,嘉宝家却发生了令人不安的事情。
方才说过,她家住独一幢弄堂房子,总共三层,大体是各家一层。嘉宝家住底层,叔叔家住三层,祖父母则住二层。但其间又有些jiāo错:嘉宝家的底层,通花园这一间作共用的客餐厅;嘉宝的卧室则在二楼的亭子问,与祖父母的房间只隔几级楼梯;三楼叔叔家也辟出通阳台的朝南大间,供未出嫁的婊嫘住;顶上还有一间三层阁则又补给叔叔家用。这样,基本保持了公平。这天晚上,大约八点来钟,在平常这不能算晚,但因是特别的时节,到此时,已是万籁俱寂,入夜很深了——后门忽然敲响了两声。运动以来,无论是前门还是后门,都被不同的人敲响过,似乎谁都有权利来敲他们的门。有时是师出有名的红卫兵,造反派;有时候,打开门只是一群小孩子,跳着脚喊一声:打倒资产阶级,转身就跑;最激烈的一段,前门和后门日夜敞开着,任由人进出。狂飙突起的时日终于过去,如今相对安静下来,已经有些日子无人闯入了。因此,这轻轻两声门响,在他们便是振聋发聩,简直是一个警报,报告又一波冲击来临。从一楼到三楼的人都听见了,没有人出来。然后,门上又响了两声。这一回,房间里的人出来了,站在楼梯边,上下互望着。这敲门声有些不同,似乎是谨慎有礼的,又似乎是揣着什么机密。二楼的祖父示意嘉宝的叔叔去开门。嘉宝的叔叔是父亲这辈里最小的兄弟,在一家工厂做技术员,被吸收参加厂里的造反组织,所以臂上也套有一个红袖章,是这个家庭里的革命成份。叔叔下楼去不一会儿,复又上楼来,身后鱼贯跟随四个人,一律戴了白口罩,手上是白手套。叔叔将他们引入祖父的房间,自己退出来上楼去了。整幢房子都收敛住声气,寂静着,像是入睡了,其实无比的警醒,连眼睛都合不拢。祖父的房门紧闭,不晓得里面发生着什么,没有一丝声息漏出来。后来,家里的小孩子都睡着了,不晓得来人什么时候离开的。清早起来,大人对昨晚的事缄口不言。看祖父,脸色很平静,如同以往一样,出门上班去了。看他走在弄堂里的样子,谁能看出是个大老板呢?他身穿洗白了的人民装,套一双蓝布袖套,提着一个铝制饭盒,和店铺的伙计,学校的校工,或者弄堂守更的老头,有什么两样。可是,你看他走路的样子。腰是直的,背略有些驼,不能叫驼,应是为含胸。再看他的眼睛,倘若他恰巧抬眼,就看得见他眼里的光了,不由一阵心惊,那是鹰隼一样的光,穿透多少人和事,有多少城府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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