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41)
第二天,嘉宝醒来很晚,房间里已经大亮。暑气起来了,但身下的篾席尚有凉意。她枕着手臂仰天躺着,昨晚上就像一个梦,心里头是糊涂的。她用心想了一会,方才想起她与他们说的话,可他们算是回答她了吗?显然没有,但是他们也不像有恶意。那她到底还要他们怎样?停了一时,嘉宝跃身起来,将事情扔在了脑后。可是正应了那句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天以后,早晨起来,嘉宝在门口地上看见一封信,显然是从门缝里推进来的。嘉宝拆开信,读了几行,便止不住战栗起来。信是南昌写的,约她见面,就在今天下午,地点是小兔子家里。即便头脑简单如嘉宝,也推测出他们又来过了,并且大胆到送给她信。一阵恐惧袭来,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她不知道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她捏着信,薄脆的信纸很快让手心里的汗濡湿了。她想,是不是要叫丁宜男陪她去,可信上只让她自己去,如果她带了丁宜男,会不会叫他们生气?他们让她怕,同时呢,又有一点点吸引她。简单的人,总是鲁勇的,于是,下午,她单刀赴会了。
她骑车来到小兔子家公寓楼门前,曾经与丁宜男来过一回。夏日的午后马路上没什么人,一辆几乎空着的无轨电车开过去,一个小孩手里捧着一块冰镇西瓜急急地赶路,手指缝里向下滴着水。梧桐叶间蝉鸣着,盖过了所有琐细的市声。她锁上车,走进公寓门厅,一股森凉从大理石地面升上脚心。开电梯的人坐在电梯里打盹,她没有惊动他,生怕他再盘查她。走入边上的楼梯,一步两级地上去。磁白色的大理石楼梯环着电梯井盘旋上去,那铁索黑森森的,纠结成巨大的一束,看起来很狰狞。楼梯边有狭窄的长窗,原先镶着彩色玻璃,如今一半以上都换了,看上去就是残破的。嘉宝大步跨着楼梯,手里甩着自行车钥匙,钥匙上拴了一朵紫色玻璃丝编的喇叭花。嘉宝此时有一种豁出去的心情,所以便轻松下来。她还多上了一层,再退下来,来到了小兔子家门前。她按了门铃,应声开门的人是南昌,她随南昌走过走廊。走廊里光线很暗,因两边的房门都关闭着,上面贴了封条。这情景使嘉宝挺诧异,原来,他们的遭遇也不怎么样。可是,那毕竟是不同的,不同在哪里?嘉宝天真地找到一条理论:他们是人民内部矛盾,而嘉宝的家则属于敌我矛盾。走廊顶头的房门半掩着,有光透出来,南昌带她推了进去,眼前不禁一亮。这是一间套间,里外都有chuáng铺,显然是其他房间被封之后,起居就都集中在此了。房间是东南向,光线很充沛,从窗上的竹帘缝里泻进来。嘉宝这时发现小兔子家里只南昌一个人,便问:人呢?南昌说:难道我不是人?他笑着,显得挺可亲。嘉宝又说:这不是小兔子家吗?南昌说:我们就像兄弟一样!嘉宝不再发问,好奇地打量房间,走来走去。南昌则像主人一样随在其后,向客人解释这解释那。他告诉她,墙上的字是某个政要人物所写,与小兔子的父亲是莫逆之jiāo;又告诉她,书橱里的一尊铸铁胸像是小兔子的母亲出访苏联带回国的纪念品,那是苏联一名革命诗人的塑像,所以,小兔子的母亲其实是革命队伍中的文化人;当嘉宝拿起胸像旁边的一对象牙小象,南昌不由笑了,他想起了小老大。他向嘉宝说起小老大这个人,再说起小象的来历,说到小老大托他把小象带回去,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小象又来到了小兔子家。现在,南昌说,你也可以把小象带走——他点了点嘉宝手心里的小象,不期然触碰到嘉宝的手,两人都往后缩了一下,忽有些不自然。嘉宝将小象放回去,说:怎么可以随便拿人家东西?走开了。南昌没动,倚在书橱边,嘴里咬了一根细竹篾。是从竹窗帘上抽出来的。嘉宝走到窗前的书桌边,迎着光,她的白衬衣被照成蝉翼一般透明,于是,身躯的轮廓显现出来。那是又丰腴又结实的,胸罩的带子略有些勒紧,并没有束缚反而更突出肌体的弹性。她的蓬松的短发又被光照出一层毛茸茸的镶边,也是有弹性的。她忽然一个转身,面对南昌,于是,她就处于逆光。面部的影调使脸型柔和娇好,暗中的眼睛神秘极了。她向南昌伸出一只手:这是什么?南昌来不及看清她手上的东西,就走过去,抱住了她。嘉宝推他,他不料想嘉宝那么有力气,险些儿被她推倒,更不愿撒手。嘉宝还是推他,他几乎捉不住嘉宝,于是就用整个身体顶住她,将她紧紧顶在书桌沿。嘉宝向后坐上书桌,身子一径后仰,仰到竹窗帘上,几乎仰出窗户。南昌怕她真的翻出去,下一把蛮力,箍住她的腰,将她拉下书桌。嘉宝本是高大的,南昌则是中等个,但两人真的立于一处,还是南昌高出三四公分,腕力也略胜一筹,但差不多算得上势均力敌。两人都屏着声息,默默地撕扯。嘉宝被南昌从书桌上拉下来,向旁边移到了墙角,这样,嘉宝再无路可退了。
两人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透过汗湿的单衣,随了脉动,急促地起伏。于是,显得更加激动与活跃。稍停一会,嘉宝又挣扎起来,南昌依然不松手。推搡中,两人从墙角挣出来,移到一具五斗橱前,又移过一张方桌,最后到了chuáng边,南昌将嘉宝压倒在chuáng上。让我走!嘉宝的声音捂在南昌身体底下,气息软弱。不让你走!南昌说。很奇怪地,他是笑着说的,似乎很油滑,事实上呢,他神志恍惚。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他都懵了。让我走!嘉宝的声音响了一些,而且带了哭腔。不!南昌说。他继续将嘉宝压了一会,终究也不知道再要做什么,于是,让开身子。嘉宝一下子起来,夺门而去。南昌坐起来,头脑眩晕着。房间里很静,竹帘被风掀起,啪,啪地打着窗台。他坐着,看见chuáng边的地上落着一块表,拾起来,看那表面里的指针很异样,想一想,不是表,是指南针。方才,嘉宝向他伸出手说:这是什么?就是这个。南昌忽觉一阵烦躁,他本来只是请嘉宝过来谈谈,不曾想却变成了这样。
以后的几天,南昌在不安中过去。他倒不怕嘉宝对他怎么,谅嘉宝也是不敢的。他是不是拿准了这个才敢这样对嘉宝,而不是对珠珠。倒也不全是,珠珠是jīng灵,而嘉宝,那么实打实的,是她把自己带坏了,南昌蛮横地想。那他不安什么呢?不知道。很快,他就开始想念嘉宝,非常想念。他曾经也很想念珠珠,但和想念嘉宝不一样。想念珠珠是甜蜜的,想嘉宝却很折磨。他坐卧不宁,情绪波动。有时十分亢奋,有时则无端地沉郁下来,他甚至更消瘦了。他期望能在街上碰到嘉宝,就骑车到她学校或她家附近的马路。有一次,果然在校园里看见嘉宝,她却是和那几个一处,他不便与她说话,远远地跟着。看她和她们走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异样,心里不禁狐疑:那天发生过什么吗?
这一天,他到底在嘉宝家的弄口把她截住了。他心跳得很快,都有些气短,可是一开口,就又是嬉笑的:生气了?嘉宝红了脸,说:皮厚!南昌说:我们还没谈话呢。嘉宝说:谈什么?南昌说:你说呢?嘉宝说:你说呢?南昌再说:你说呢?这一来一去,气氛很快就变得轻浮起来。嘉宝说:要谈就在这里谈。南昌说:在这里怎么谈?嘉宝说:就这么谈!南昌不同意:还是要到小兔子家谈。嘉宝推辞了一会儿,推辞不过,答应了。嘉宝答应去小兔子家,是有怕南昌的意思,但又不尽然。那天的事情,在最初的惊惧过去之后,却留下了一些奇妙的回味。有那么几次,骤然间,南昌的手,手臂,又回来紧紧地钳住她;他的腿,则坚硬地抵住她。这感觉如此清晰,甚至比在当时还要具体。在当时,一切都是混乱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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