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这次出游以后,偶尔的,南昌会去父亲房间坐坐。自父亲回家,他便从父亲书房搬出来,住到原先兄弟合住,现在只剩他一个人的房间,不再踏进父亲的书房。现在,对着书房紧闭的门,他感到不安:父亲在想什么呢?在动物园里,父亲的惊惧的眼神,一直打扰着他,使他感到骇怕。开始,他借口到父亲书橱里找一本书。父亲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他有些慌张,随便从书橱里抽一本书,就退出去。下一回,他是以还回书为理由进房间。这一次,父亲已躺在chuáng上被窝里,伸手向南昌要去那本书看了看,书名是《小逻辑》,黑格尔所著。父亲翻了翻,问能看懂吗?南昌老实说看不懂。父亲说:这对你有些难,你可以读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运用哲学方法,解释现实的问题,还是从具体进入抽象比较可行。南昌将《小逻辑》放回书橱,再找出《政治经济学批判》,然后出了房间。第三回进父亲房间,却没有继续读书的话题,而是谈天气。这是一个bào冷的上午,姐妹们都不在家,父亲让南昌替他冲一个热水袋。南昌冲好后送进去,父亲急切地接过来,紧捂在怀里,手指几乎是痉挛地揉捏着,热水袋的胶皮柔软地扭曲。一股嫌恶从心底升起,就像是一个久远的记忆,带着些隔膜的腥臭,面前这个人是谁啊!热水袋的暖意从这人的手指传递到身上,他渐渐镇静下来,嗫嚅了一声:真冷啊!南昌转身要离去,父亲却又开口说话了。

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会使人倍感抑郁,父亲说,南昌停住了脚步。大河流域的地理环境,适合耕植,养育庄稼的同时,也养育着忧郁,父亲继续说。你这是为悲观主义找借口,南昌克制地轻声说。不,我是在为悲观主义找原由,悲观主义更可能是一种疾病。悲观主义是世界观,南昌坚持。你好,八哥说话了,这古怪的声音一点没有使场面变得滑稽,反而更显压抑。你难道不觉得世界观是由多种因素形成,也包含有物理性成分?父亲脸上有了些许红润,是暖和所致,还是谈话刺激了他。南昌的脸却绷紧了:世界观是人类jīng神。父亲笑了,他那惯有的尖刻又回来了,近日内几近泛滥的父子情义将它暂时地掩藏了。自小就滋生的对这个男人的恨意也回到南昌的心里,他qiáng调:这是主观意识形态的范畴!父亲以请教的口气问:唯物主义不是说,存在决定意识吗?南昌说不出话来,憋红了脸,停了一会,说:你要好好改造世界观。说罢立即转身走出房间,反手将门带上,快步走开,好像生怕有什么会追逐而来。这天上午,父子俩都没出房间。中午,妹妹们回来,将昨日的饭菜热了,喊他们吃饭,他们出来吃完又各回各的房间。南昌听见父亲让妹妹替他灌热水袋,妹妹说,为什么不叫南昌?但也还是灌了,然后再去上学,家里复又安静下来。傍晚时气温似转暖一些,风声也息下来。大姐下班,在厨房里烧煮煎炒,有饭菜的香味弥漫开来。门厅里的灯光从门下漏进南昌黑着灯的房间,生出一股令人伤感的暖意,南昌趴在桌上,忽然哭了——为什么是他,又为什么是我?偏偏要是父和子?哭泣使心情澄宁了,南昌安静下来。

他决定不再跨入父亲房间,可是却轮到父亲叫他了。他装作听不见,第一次赖过去了,第二次也赖过去了,第三次,父亲竟过来敲他的门,他只得去了。父亲令他在书桌前坐下,口授一份思想小结,让他笔录。南昌准备好笔和纸,开始了——吾闭门思过数月余,犹有心得,特此汇报于领导、群众。近来所思所想,颇多而杂,去芜存jīng,总起一条,吾为何种人,居社会何阶层,位意识何形态,然后方能裁定行为何其性质——南昌勉qiáng记到此,已不胜其厌烦,抬头说:能不能简明一些?父亲惊讶道:这还不够简明?你说何为简明?南昌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应当使用当今时代的语言。父亲虚心请教——比如?比如“我”就是“我”,为什么偏要用“吾”,多陈旧啊!好的,父亲同意,将“吾”改为“我”,再比如?南昌将方才句子从头搜寻一遍,并未搜寻出具体的不妥,只觉得气味不对,摆摆手,让父亲继续——“我”出生于江西南昌,父亲停下来,补充一句:就是你那个“南昌”的南昌,据族谱所记,明万历年间,有先人任职礼部,官至尚书;然而中国人编系族谱,多有攀附之习,是出于宗族血缘的迷信认识,好比戏曲里人物登场必自报家门,即此陋习——南昌又忍不住了,这回是嫌父亲太多赘言,说自己就说自己,何必扯到戏曲上去?是卖弄见识吗?父亲立即听取意见,删除戏曲的一节,但关于族谱攀附的意思,则要保留,因为关系到下面的结论,结论是——我因此以为族谱所言不足为信,尚可查证的仅以上三代;依族谱叙,我家原为明室遗民,于闯王进京时节潜走,绕道返回原籍,于鄱阳湖畔置地买田,隐入乡间;此言暂不究其虚实,总之,到曾祖一辈,确已是耕读人家,有良田数千亩,人丁百余户,族中有宗祠,义堂,称得上是旺族;然而——南昌一听“然而”就烦了。不由皱眉看去一眼,父亲止住说明道:我以为必须从根子上检讨起,才能真正判断自己是何种世界观!听到“世界观”这三个字,南昌脸红了,他怀疑起来,是单位里真要求父亲写思想小结,还是——看起来就像上一回的事还没完,父亲要与自己纠缠到底。他收起纸笔,朝向父亲道:你们单位什么时候向你要思想小结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这么问是因为这一向父亲与单位的联络都是由他担任。父亲坦然地望着儿子:检讨与反省不就是我一生的工作?天气回暖,太阳从落了叶的梧桐枝上照进房间,明晃晃的。江南的寒cháo就是这么倏忽来,倏忽往。在回升的气温里,父亲好像活过来了,他脸上甚至有了一种神气。你自己写,南昌将纸笔一推,站起来。你必须写!父亲说。为什么?我是父亲,你是儿子!你想搞独裁!南昌愤怒起来。父亲也愤怒起来:我告诉你,父亲对儿子的独裁永生永世。南昌说:我就不相信。信不信不由你!那么,南昌指着门,我现在就贴出声明,和你划清界线!父亲伸手在他脸上掴了一下,脸颊火辣辣的,奇怪的是,一股痛快淋漓之感充满全身,他亢奋地想:来吧!还有什么,来吧!父亲一甩手:滚!

他们僵持了两天,第三天深夜,大姐敲开南昌的门,说父亲病了,要去医院。不得已下,南昌穿衣起chuáng。大姐将父亲从房内扶出,南昌跟随其后出门去。转身时,南昌看见父亲烧红了的脸,忽然间,父亲横扫他一眼,眼光犀利。南昌几乎要觉得,父亲是用生病来整他。父亲得的是急性肺炎,留在观察室输液。次日南昌便去单位汇报,单位再往更上级汇报,两天之后,转入特许病房的单人间,并规定除直系家属,不可有外人探望。其实他们家哪有什么外人?在建国初期便赋了闲的父亲,早已从社会生活中退出,离群索居。然而,入住特许病房却给人一种重人社会的印象,连南昌都感染了这气氛。他一天两次给父亲送饭,很快和警卫护士混熟了。晚饭送来了,也不急着走,而是坐在休息室里看报纸或者看电视。电视节目无非是一些纪录片,偶尔也播放样板戏演出,报纸的内容也大致相仿,但他一坐就可坐很久。病房的生活,入夜很早,七八点钟光景,休息室和走廊都无人了,只有清洁工在拖地,拖把在水磨砖地上无声地来回移动。窗户外的天空已漆黑,里面却被日光灯照成白昼。南昌看见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好像是另一个自己,陌生,又使他自得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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