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69)
后来,南昌又单独去了那楼里一次,是遵医生吩咐,去化验科送父亲的血样。穿行在表情淡漠的人群里,脚下的水磨石地面,被拖把,鞋底,以及轮椅的胶胎磨得极粗糙,染着暗红色的血迹,huáng色的碘酒。来苏水与酒jīng的气味特别qiáng烈,显得很夸张,似乎足要刻意掩盖着某些恶劣的气味。医工们端着一篓一篓污脏的棉球,绷带,药瓶子,挤来挤去。就好像被传染的,医护们的脸,也是青huáng枯萎,而且表情漠然。今天没有哭泣声,但却更为哀伤,似乎,似乎万事万物都在饮泣。他想起父亲那一句话:遍地哀鸿。他想,医院这地方是不能呆的,眼看着他也要染上悲观病了。回到父亲的病房,父亲正在驱赶一只麻雀,它误入窗内,想要回去窗外,归队到它的同类中,却几次撞到窗玻璃上。窗玻璃外面的窗台上聚着一群麻雀,喳喳叫着。屋内的这一只更加焦虑急切,几乎奋不顾身地往玻璃上扑。父亲将它向隙开的半扇窗上赶,它却以为受到威胁,越是躲开,一时上满屋沸腾,气氛十分紧张。等南昌来到,那麻雀已有些虚弱,并且晕头转向。南昌拿起衣帽架上父亲的帽子,一下子将它兜住,直接送出窗外,窗内窗外都安静下来。父子二人喘息未定地站了一会,好,父亲说了一声,坐回沙发里。南昌在椅上坐下,拿起一张报纸,将父亲的视线隔开。现在,他们时常这么坐着,南昌不再去休息室,休息室就像个伤心地,他只能呆在病房。房间很小,怎么坐都难避免和父亲相对,于是,或者是他,或者是父亲,只能看报纸。真是窘啊!甚至连父亲都不那么自然了。他们这一对父子,剑拔弩张的时候反是自然的,略一亲近却感尴尬。父子间的亲情就是这么一件难办的事情。
接父亲出院的还是南昌,谁让他没事呢?前一日,大姐已经收拾好东西,带回去一部分,余下的装在一个网兜。南昌帮父亲在棉袄外面套上大衣,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走出有暖气的小楼,一阵料峭,父亲打了个寒噤。南昌不得不靠拢过去,将他的围巾系紧,又替他竖起大衣领子。有一瞬,他们脸对脸的,几乎可嗅到对方的呼吸,但很快又分开了,依然一前一后走出院落,来到马路上。父亲乘上三轮车在前,南昌骑自行车在后。天已入冬,即便地处江南,景象也肃杀起来。平常日子的上午,马路上人很少,很安静,听得见三轮车和自行车各自的辐条声,咝咝作响。到家,家里也安静着,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套中型公寓显得很空廓。南昌将父亲送去他的房间,门一推开,满地的阳光,八哥说了声“你好”。父亲忽流露出一些激动的样子,止不住地有了笑意。南昌看她父亲对家的依恋,尽管是这么个残破的痛楚的家,儿女都隔着心。南昌退到厨房烧水,奇怪地鼻酸着。这一阵子,他变得软弱了,容易伤感。这一个白天,就在这戚然的平静中度过。晚饭后,两个妹妹又去学校,参加毛主席最新指示下达的庆祝游行。他和父亲依然各回各房间。大姐在厨房熬猪油,油香弥漫。不时地,大姐将炸好的猪油渣送到他们的房问,给他们吃。苏脆的油渣,洒了些细盐,入口喷香。游行队伍在窗下经过,一阵急密的锣鼓点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听不见了。两个妹妹回来,家里人都已熄灯睡了。
第二天一早,南昌还没起chuáng,就有人敲门。他钻出被窝,很láng狈地趿了鞋开门,眼神迷茫地看着门口的人。来人是小兔子。小兔子挤进门,说:听没听见最新指示?他这才看出小兔子严肃的表情,感到了不寻常。他清醒过来,摇摇头。是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小兔子说。南昌“嗯”了一声,还在懵懂中。小兔子向他bī近道:你知道吗?我们可能都要去农村,全国的青年都要去农村!南昌又“哦”了一声。小兔子再向他bī了两步:他们不需要我们了!南昌退回到自己房间,从椅背上抓起农裤往身上套着,一时间,只听见小兔子的声音清脆又急骤地从耳边掠过。他意识到,有一件大事情要来了,什么事情呢?小兔子不间断地说着话,表情变得愤怒,他说:放逐,你知道吗?这是一种放逐!他们利用我们打开局面,现在我们的作用完成了,于是,放逐出城市!南昌的头脑被催促得飞快运作起来,他想:他们是谁?我们又是谁?小兔子还在说,一边说,一边在南昌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南昌的思想清晰了,一个念头浮出水面:他已经离开政治生活很久,。他很抱歉他不能和小兔子同等程度地激愤,他甚至有一些儿高兴,似乎,其实,他一直在等待生活中有一个改变来临,现在,这个改变来到了。他突然加快了动作,套上袜子,登上皮靴,去浴室里撒尿,洗脸,刷牙。小兔子一直跟着他,走过父亲房间时,父亲拉开门往外看了一眼,两个年轻人已经走过去了。南昌从门厅的饭桌上抓起一个凉了的烧饼,和小兔子一起出了门。转眼间,两人的自行车已经骑在街上了。沿马路的宣传栏果然张起了新写的语录,店铺上方也拉开新横幅: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他们两人都是在毕业分配中延宕下来的,本来是在留城和下乡的两可之间,现在,也许就要像小兔子预计的那样,去农村了。他们去找七月,七月在中专技术学校,正很放心地等待分他进某一家工厂,但现在形势变化了。转眼间,他们三个人骑在马路上了,忽就感到茫然,再去找谁呢?同伴们,有的已经在工厂上班,有的去了农村——邪多半出自理想,而不是像他们,无可选择。他们三个人在马路上盘桓一阵,然后分手,各自去了各自的学校。南昌想不起去学校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往学校的路又熟悉又陌生。渐出市区,路边偶有一片农田,现已收割,田里盘结着庄稼的残枝断藤。有郊县的班车从身后上来,蒙着一层浮土,驶向前去。在田野的更深处,传过来柴灶的烟味和牲畜的粪味。很快,学校的围墙出现了。这才蓦然想起,那些个孤军驻守的夜晚,大姐将他从chuáng上叫起,走出学校,之后,他冉没回去过。怪不得他心里有些生怯呢!他已经看得见校门了,也拉了新横幅,写了新字样。骑进去,校园里的拉线广播嗡嗡响着,播着歌曲。校园里竟有些熙攘,多是一些小孩子,在他看起来,还是小学生,却已是他的校友。臂上也戴着红卫兵袖章,宣传栏里贴着红卫兵战报,从署名看,有排,连,营,团的梯级编制,好比一支编外的部队。“红卫兵”组织显然纳入了体制,与当年他们的造反军性质完全不同了。走过操场,听新生们说话,许多是郊县口音,因是划地块就近入学,所以就多是郊区的孩子。南昌有些怅然,但也有一种轻松,许多难堪的记忆就此可以消退了。他进了教学楼,果见走廊上簇拥着人,都是还未分配走的三届毕业生。与那些在读生相比,就已是成人的样子了。人丛中是一个穿蓝棉大衣,身材魁梧的男人,人称何师傅,他至多比他们年长三五岁,但因已经走上社会,简直就是长一辈的人了。他微笑着听人们发问,并不回答,只是抽烟。他抽烟的方式很怪,当一支将抽完时,就接上另一支,一支连一支,从不间断,也没有烟蒂。能看出烟瘾很大,手指和牙缝都让炯油染得蜡huáng。这是他们学校的工宣队师傅,来自一家大型机器厂。上课铃响了,学生们涌进各自的教室,沓沓的脚步在楼道与楼梯轰响一阵,第二遍铃响时,便安静下来。南昌不由恍惚,似乎回到了过去的读书的时光,但坐在教室里的人不再是他们。此时,他们这一伙在走廊上站着,显得很过时。何师傅的笑容分明带着宽容的意思,他很耐心地忍受着他们的聒噪,有时候会说一句:一切按毛主席指示办!或者背一句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这么样说话本来是教条,而且古怪的,但因他的权力身份,却有了特别的含意,挺骇人的。人们不南安静下来,期待他透露更多的信息,等了一时,他果然又说了一句:“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句引用的语录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南昌注意地看那何师傅一眼,在愚顽的眼神之下看出一股蛮霸之气,不可一世。他从这张平塌的脸上,奇怪地看见了自己的从前。曾经,他,他们,也是这样的无视于天下,自以为是时代的先锋。南昌离开人群,下楼推起自行车,向校门口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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