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_王安忆【完结】(14)
过了三天,米尼收到传呼电话,没让回电,只要她下午三点锺,去“红星”合作食堂门口,有人等她。她在合作食堂门口看见了小芳小芬姐妹俩捧了一只旅行袋,东张西望的,见她走来,脸上表情有些怯怯的,好像不认识她了似的。她从她们手里接过旅行袋,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百元钱,还有一份声明,表示家里从此不再承认有她这个人了,下面有阿婆的图章。她轻蔑地一笑,将纸团了,扔在马路上,与小芳姐妹道了别,转身走了。
这一回,连米尼都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她气昂昂地,头也不回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走着。由於意气用事,心里反没有疑虑,甚至觉得前途非常光明,连日来愁苦的心情骤然间烟消云散,清水一池。那天的太阳也很好,明晃晃地照耀着,风chuī在脸上,格外的暖和,chūn天到了。
然後,米尼就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她将自己的疑心告诉给阿康妈妈,向她请教,这是怎么回事。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是向他们证明,她千真万确已是阿康的人了。这件事情使阿康的父母都郑重起来,他们商量了几个晚上。考虑要怎么办。他们对米尼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米尼对阿康的真情使他们感动,心想:像阿康这样有劣迹的孩子,竟有姑娘爱他,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可是,紧接着他们又想:爱阿康这样有劣迹的孩子的姑娘,又能是什么样的姑娘呢?这又使他们对米尼怀有了成见。并且,他们对米尼毫无思想准备,她的所有行为都使他们感到突兀和困惑不解,尤其是阿康的父亲,自从他退职的那一日起,他就失去了他的社会生活,在一个三个人的蜗居里,他简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竟还有米尼这样的女孩。他发挥他最大限度的想象力,也对米尼作不出判断。幸而他还有一点谦虚和自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样便有效地克制了本能上对米尼的排斥,至少保持了中性的态度。现在,他们只得接受米尼这样一个事实了。夜里,他们背了米尼,讨论着小孩子的事情。第一步是要去医院检查,於是,立即就碰到了问题:他们没有结婚证明。这使他们烦恼了很长时间,他们想到,假如被医院查出是非法同居,这将是多么要命的事情!阿康已有前科,吉凶未卜,弄不好就罪上加罪,而米尼作为一个姑娘,对她就更不好了。这时候,他们共同想起米尼还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子,前面还有很长的道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再由於她身体中孕育的生命,与他们有着血肉的联系,因而对米尼产生了温存的心情。他们近乎绝望,早晨起来脸色黯淡。不料米尼先对他们说:她要去医院检查。他们只得将这问题提出,米尼却说:她和阿康是合法婚姻,不过还没来及登记罢了。医院若要问起,就说在安徽登了记,结婚证没带,谁又会天天带着结婚证,又不是汽车月票。她这一番话说得他们目瞪口呆,他们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简单,可又说不出复杂在什么地方。就只得由米尼去了。米尼去了一上午,阿康爸爸伏在窗口,望眼欲穿地望了一上午,各种各样糟糕的情景轮番在他脑海里上演着。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做梦似的,什么都变得有些认不出了。他想他这大半生的日子,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如今全叫儿子和这女孩弄乱了。他惴惴不安,随时都觉得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米尼没有回来,他无心做任何事情,他想:米尼一定出事了,这是多么丢丑的事啊!他想到这个就害怕和羞惭得发抖,他们已经出了一桩事,眼看着又要出第二桩,这真正是家门不幸,他前一世作了什么孽呢?他简直要捶胸顿足,可是不敢。他只是怆怆然的,觉得非常哀伤。中午的时候,米尼的身影从对面街角慢慢地出现了,手里拎了一只网兜。她走在正午的太阳底下,脸上和身上的光影十分明亮,有一霎那,他甚至有一些感动,他想:一个女孩朝他们家走来了。他离开窗户,来到楼梯口,推开门,等待她上来。他觉得等了很长时间,不知她为什么要走得那么慢。米尼终於在黑暗的楼梯上出现了,他急切地问她怎么去了这样长时间。米尼说从医院出来她又去菜场逛了一圈,菜场里照例是没什么东西。後来她遇见一个乡下人,站在马路边,笑嘻嘻的,她站住了脚,乡下人就问她要不要甲鱼,她说要。乡下人将她引进一条弄堂,敲开一扇後门,门里有一个显然是做保姆的女人,从天井里拖出一个蒲包,里面有几只甲鱼,她挑了其中最好的一只。阿康父亲忍不住打断了她,问医院里到底说了什么没有。米尼说医生检查和化验证明确实是有喜了,所以她就要买甲鱼来吃,补补身体。现在,她吃什么,都不单是为自己一个身体,而是为两个身体,另一个身体就是阿康的孩子。阿康父亲又问医院里还说什么没有,米尼说还让她定期到医院去作检查。他就觉得很奇怪,医院的这一关竟这样容易过来了,反有些叫人不放心的地方。阿康母亲下班回来,听到结果,也很高兴,就要帮忙动手烧晚饭。看见了水斗下面的甲鱼,还活着,用一根鞋底线系了脚,缓缓地爬过来爬过去,就心情很好地说:这东西怎么敢吃啊!米尼回答说,这是给她补养身体的,她从现在起就要注意身体,这不仅是为她个人,更是为了阿康的儿子,她这样称呼肚子里的小孩。阿康母亲就有些尴尬,可也不好说什么,站在一边,看米尼处理那甲鱼。那甲鱼好像预感到末日的来临,将头缩进壳内,再不伸出。米尼就用一只竹筷逗引它,叫它咬住了筷头,然後拖住筷子将它的头牵引出来,同时手起刀落,这甲鱼来不及将这悲惨的经验传达给下一代,一颗小头滚落了下来。阿康母亲不忍再看,转过了眼睛。晚上,饭桌上那一碗清炖甲鱼使得气氛很窘,米尼硬给两个大人各搛了一块,就独自吃了起来。阿康的父母囫囵吞枣地吃下那块甲鱼肉,不记得是什么滋味,然後就匆匆地扒饭。米尼心里说:你们可以代我吃肉,却代不了我生孩子啊!她对生孩子这一桩事感到新奇而又骄傲,一旦想到这是阿康的孩子,心里就又温存又酸楚,几次眼泪涌上眼眶又咽了下去。她细心而又伤感地吮着甲鱼细嫩的骨头,把汤喝得一乾二净。这时候,她感到很踏实也很平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那就是她要给阿康生儿子了。
阿康的父母提醒自己,阿康将要有一个孩子了。而他们毕竟对这消息感到隔膜,他们觉得,阿康的孩子孕育在一个使他们感到陌生的女人身上,就像是冒牌的一样。这个女人在他们独守了三十年的三层阁楼上昼夜地活动着,使他们有一种受了侵犯的心情。他们有时会想:这个女人是谁呢?她究竟要在这里住多久呢?他们晓得他们是应当为即将来临的孙子高兴的,这是一桩喜事。於是他们就努力提高了兴致,继续讨论孩子出生的问题。他们想到了这孩子的户口,他将随了母亲报一个农村户口,而无论如何,阿康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在上海总归要有个长久的房间。难道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住隔壁的小房间吗?难道他们永远就要在一起生活吗?想到这里,他们心情都有些暗淡,觉得他们被侵犯的日子将没有尽头了。在下一个夜晚里,他们想到了调房,把现在的房子一处调两处。这个念头振作了他们的jīng神,尽管远远不知从何去着手,可是却已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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