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到上海的第二天上午,就穿了紫红的罩衫和海军呢长裤,还有一双铮亮的牛皮高帮棉皮鞋,按了阿康给的地址,去找阿康了。
路上,她也想过,如果这是一个假地址呢?在以後的日子里,米尼发现,当时她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冥冥之中,她就好像是知道了一些什么,她知道一些什么呢?
她乘了几站无轨电车,就到了地址上写的那条马路,她顺了门牌号码依次走过去,见地址上的号码所在是一家日用百货商店,心里不由一惊。可再一定神,见地址上注明的是三楼,便从商店旁的弄堂穿过去,走到了後门。後门开着,她走进去,上了漆黑的狭窄的楼梯,她忽然就像做梦似的,她想: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心里忐忑不安。
她对自己说:她和阿康分别仅仅只有二十四小时啊!可是二十四小时前的事情却恍若隔世。楼梯黑得要命,伸手不见五指。忽然间却有一线光芒,左侧墙壁裂开似的启了一道缝,一双眼睛在注视她,原来那里有一扇门。米尼几乎魂飞魄散,可是这时候她有一个非常清晰又非常奇怪的念头,那就是:再也不可能回头了。於是便镇静下来,向上走去。
阿康家住在三层阁上。一个老头出来开门,他穿一件洗白了的中山装,胀鼓鼓地罩着棉袄,扣着风纪扣,戴副白边近视眼镜。他说:“你找谁,同学?”米尼听了这称呼就想:怎么像个教书先生?脸上却微笑着说:“我是来找阿康的。”他略略一皱眉,又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吗?”米尼很不好回答地停了一停,然後就说:“我们约好的。”“在什么地方约好的?”那教书先生再问。米尼心想:难道是包打听吗?样样都要问。见她不回答,老头就说:“如没有什么事情,就回去吧。”说着就要关门。米尼一急,就有了主意,说道:“我是和他一个厂的,昨天一部火车回来,说好了今天和他碰头。”老人就有些疑惑,说:“一个厂的?难道也是技校一起分过去的?”米尼笑了:“我哪会是技校的呢?我是插队的,刚刚招工上去。”老头心有存疑,米尼的话又滴水不漏,就说:你等一等,转身进去,把米尼留在门口。米尼想:这是哪一座菩萨啊,这样的难见。她又暗暗好笑:阿康你原来住在这样的地方,而心里却觉得阿康更亲切了。
这时,老人回来了,没说什么,只把门拉大了一些,示意她进去。进去是板壁隔起的过道,过道上有水斗,煤气灶,碗橱,有两扇通向房间的门。老人替她推开左边的一扇,阿康正坐在chuáng沿上穿裤子,看见米尼,就说:“这样早就来了?”米尼听了这话,隐隐地有些受打击,就说:“也不早了。”阿康套上裤子,下了chuáng,站在chuáng前系皮带。米尼嗅到被窝里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男人的气息,有些激动。阿康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刷牙。”然後就出了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透过薄薄的板壁,米尼听见那老头在问阿康:“她是你们厂的同事吗?”阿康回答说:“不是,插队的。”老人又问:“在什么地方认识的?”阿康说:“轮船上!”“怎么一认识就到家里来找?”老头追问。阿康说:“明明是你放进来的,倒推卸责任。”老头就说:“阿康,我和你说——”说什么呢?却什么也没有说。米尼掩了嘴笑起来,觉得阿康的回答又机智又有力。而且,她和阿康无意间联合了一次,和那老先生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很成功。米尼一个人在房里等待了很久,她看看chuáng上乱糟糟的被窝,chuáng下横七竖八几双旧鞋子,桌子上的烟灰缸,一本《三国演义》,一个旧的地球仪,样样她都觉得新鲜,而且很亲切。阿康终於梳洗停当,并且吃了早饭,带了一股“百雀灵”香脂和大饼油条的香味进来了。只一天一夜之间,他的皮肤就又白净了许多,头发黑黑的,搭在额前。他只穿了毛衣的肩膀和身躯,又结实又秀气,腰身长长的。他朝米尼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後就走到chuáng前叠被子。米尼望了他的背影,眼泪涌了上来。她伸手从背後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说道:“阿康,我要跟你在一起,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阿康怔了一会儿,又接着把被子叠完,掸了掸chuáng单。米尼反正已经豁出去了,她将阿康抱得更紧了,又一次说:“阿康,我反正不让你甩掉我了,随便你怎么想。”说罢,她泪如雨下。阿康不禁也受了感动,轻轻地说:“我有什么好的?”米尼说:“你就是好,你就是好,你就是好。”阿康就笑了:“我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有一支歌,歌名叫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米尼噗哧一声也笑了,松手去擦眼泪。阿康趁机脱出身子,在chuáng沿上坐下。米尼走过去挨了他坐下,柔声说:“你比文化大革命还要好。”阿康说:“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倒不好意思了。”米尼说:“你不要客气。”阿康说:“我不客气,是你客气。”米尼抱住他的头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反正喜欢你了,你是赖也赖不掉了。”阿康说:“我没有赖。”米尼歪过头,看牢他的眼睛,说:“你喜欢我吗?”阿康沈吟着,米尼就摇他的身子,说:“你讲,喜欢还是不喜欢?”阿康说:“你不要搞bī供信呀!”米尼就笑,笑过了又哭。她想:天哪,她怎么碰上了这么个鬼啊!她心甘情愿输给他了。他们就这样磨到中午,那老头就在门外说:“阿康,你的客人在这里吃饭吗?”这话显然是逐客的意思了,可是阿康却说:“要吃饭的。”老头咳嗽了几声,走开了。米尼掩嘴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就在阿康肩膀上擦眼泪,阿康心有点被她哭软了,嘴里却说:“你不要哭了好吗?我的毛线衣要缩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