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_王安忆【完结】(28)
程先生!蒋丽莉轻轻地唤他,他不是不答应而是听不见。蒋丽莉又轻轻地扯他衣袖,他也不是不理睬,而是不觉得。蒋丽莉不由地叹了一声道:你这么难过,叫我怎么办呢?程先生这才回头望了她一眼,无限惨淡地说了声:还不如死了好呢!蒋丽莉潸然泪下,心想她这太原来还抵不上一死的,心里正过不去,不料程完生却将她搂住,头抵着她的头。她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程先生,嗅到了他衣领上的生发水气味,很清淡的。她心里升起了希望,虽然是从程先生的绝望里硬挤出来的一线,月日也是希望。
以后的日子里,程先生再不提王琦瑶了,蒋丽莉也不提。他们俩每星期都有约会,或是吃饭,或是看电影。那吃饭和看电影的地方都是另选的,不是过去三个人常去的,也不是程先生单独与王琦瑶同去的。就好像在躲王琦瑶,越想躲越躲不了,每一回见面,两人都会无端地生出紧张,生怕做错了什么似的。那王琦瑶在彼此的心里都占了大地方,留给他们自己相知相jiāo的只有些缝隙了,打擦边球似的。不过,虽然只是缝隙里的情义,却是真情义,没有欺骗和作假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蒋丽莉对程先生自然是没话说,程先生对蒋丽莉至少是没有反感,还有些感激。感激她对自己,也感激她对王琦瑶,是兄妹朋友的感情,也是起作用的感情。有一段,他们的往来还相当密切,几乎天天见面,甚至两人还共同出席一些亲朋好友的宴席和聚会,严然一对情侣,婚娶之事就在眼前的形势。这段日子,是心底平静,不说大的憧憬,却有些小计划的。程先生是蒋家的座上客,连那木头样的少爷,见面也有几句客套的。蒋丽莉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从内地回来,郑重地见了面,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程先生虽然没有正式提出求婚,可言语间已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蒋丽莉的母亲开始着手为蒋丽莉设计结婚的仪式,还有喜宴上穿的旗袍,同时也想起自己出阁的情景,又是喜又是悲。
在这热腾腾的气氛中,蒋丽莉的心却有点凉。程先生分明在与她接近,她倒觉得是远了。她得到程先生的感情越是多就越是不满足。蒋丽莉不免是得寸进尺。她天性里就是有占有欲和权利心的,先前的宽忍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人之常情,但在蒋丽莉身上则表现得尤为极端,退也是到底,进也是到底,没有中间道路的。这时候,她对程先生的态度几近苛求,稍一个走神都是不可以,且又将王琦瑶看得过重,凡事都往这上面联想。开始,是心里想,嘴上还是不提,没个禁区,也是留有余地,可后来情形就有些变了。这回,两人走在马路上,是去先施公司为友人买礼券。正说着话,程先生却有点对不上茬,分明是心不在焉。顺了他的目光看去,前边有一架三轮车,车上大包小包中间坐了个披斗篷的年轻女人。蒋丽莉先还有些不明白,再仔细看去,才恍然若悟,也停了说话。她不说话,程先生倒像醒了,问她说到一半怎么不说了,蒋丽莉冷笑:我以为前边那人就是王琦瑶,就忘了话是说到哪里了。程先生冷不防被她点穿了心思,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不做声。这是自那日划船以来头一回提王琦瑶的名字,把彼此的隐衷都抖落出来的意思,有些撕破脸的。蒋丽莉见程先生不说话,便当他是承认,还是不服气,一下子火了起来,买东西的心思全没了,当下叫住一辆三轮车,上去就走,把程先生丢在了马路上。程先生虽是难堪可也无奈,谁让自己不留心呢?他自个儿去先施公司买了礼券,又去采芝斋为蒋丽莉买了点松仁糖,便乘电车去了蒋丽莉家。蒋丽莉本来在客厅,见他来了,转身上楼进了房间,还把门反锁了。程先生又不便大声,只得压低了声音,里边就是不开门,待他认了输准备走开,却听那门锁略地一声开了。推开门,见蒋丽莉站在门前,眼睛哭成个桃了。于是百般地劝慰,直到天近huáng昏,才将她劝慰过来。
事情有过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渐渐地,蒋丽莉是有些把王琦瑶挂在嘴边,动辄便来。有时说的准,有时却是出错的,而不论对错,程先生总是一概吃下去,赔不是。次数多了,程先生自己也有些糊涂,真以为自己是非三荷瑶莫属的了。王琦瑶本是要靠时间去抹平,哪经得住这么反来复去地提醒,真成了刻骨铭心。程先生经历了割心割肺的疼痛,渐渐也习惯了没有王琦瑶的日子,虽然也是没有奈何。如今,蒋丽莉却告诉他,他原来可以用心存放王琦瑶的。王琦瑶又好像回来了,朝夕相伴的,还免去了早先的牵肠挂肚,是更自由的念想。他开始喜欢独处,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和王琦瑶在一起的时候。他重新又摆弄起照相机,却热衷于拍些风景啊,静物啊,建筑什么的,没有人物,是给王琦瑶留着空的。于是,就将蒋丽莉忽略了,见面的次数稀疏下来。开始,蒋丽莉赌气也不约他,好容易来了电话或者来了人,还爱理不理的。甚至gān脆拒绝。有点欲擒放纵,也有点动真气。可后来,程先生gān脆设消息了,蒋丽莉不由着了慌,开始给程先生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程先生的声音,一颗心是放定了,气却又上来了。虽是见了面,终是不欢而散,彼此都是扫兴。几次下来,程先生竟也婉拒她的约请了。这样,事情就退到最初的状态,两个人的认真和努力都付之东流似的,有徒劳的感觉。蒋丽莉是不甘心的,也是不相信。程先生的婉拒反倒激励了她,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过去。她又一次退到底,变得谦卑起来,怎么都可以,只要与他见面。程先生却是有点怕了,躲着她的。这 怕 倒不是专对蒋丽莉的,而对了男女之情来的。程先生的两次恋爱都是折磨人的,付出去的全是真心,真心和真心是有不同,有的是爱,有的是情义,可用心都是良苦,然而收回的是什么呢?因此,他开始从根本上怀疑有没有什么两情相悦。他想男女之情真是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不得是磨人,得也是磨人。
蒋丽莉打电话过去就没人接了,去程先生新供职的公司打听,却说他请长假回了老家,什么时候返沪尚不可知。蒋丽莉又去他那外滩的顶楼的居所,想找找有没有留下字条一类的线索。她已有那寓所的一把钥匙,倒是不常用的,国总是程先生上她家的多。电梯无声地上了顶楼,穹顶下有一股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没有人烟的气息,很多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着。她将钥匙插入锁孔,开门进去。屋里是黑的,拉着窗帘,从缝隙间漏进光线,灰尘便在那里飞舞。她站了一会儿,适应了眼前的暗,才渐渐走动起来。地板是蒙灰的,照相机上是蒙灰的,桌上榜上都是蒙灰的,灯上罩了布,左一架,有一架,也是蒙灰的。她在中间的空地上走了几步,想象着灯光亮起的情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空,无着无落的,一颗心便无底地往下掉。那些作布是用的台阶几凳照原样放着,有一隅冷清的表情。蒋丽莉看着它们,只觉着心里的空。蒋丽莉走进化妆间,开了梳妆桌上的灯,桌上是收拾过的,gāngān净净,只是有发。她看见了镜里的自己,是这顶楼公寓里的唯一的活物,却也是抽了心去,只剩下躯壳。她关上灯再去暗房,暗房倒是有亮的,不知哪来的光。铅丝上,夹了一条旧底片,迎光一看,是无人的景物,左一张有一张,也是放空的心似的。蒋丽莉丢下不看,走了出来。然后就来到程先生的卧房,卧房里只一张chuáng,一具衣柜,还有一个衣帽架,上面挂了件夹上衣,没穿走的,一碰也是扬灰。房间也是收抢过的,一丝不乱,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无话可说。蒋丽莉几乎能听见灰尘从天花板降落的声气。她晓得程先生这一走是千呼万唤不回头了,她这一回是真的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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