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_王安忆【完结】(53)
王琦瑶有一时的恍惚,觉着岁月倒流,是程先生鬓上的白发唤醒了她。她说:程先生,怎么会是你?程先生也说:王琦瑶,我以为是在做梦呢!两人眼睛里都有些泪光,许多事情涌上心头,且来不及整理,乱麻似的一团。王琦瑶见他们正是站在照相器材的柜台边,不由笑了,说:程先生还照相吗?程先生也笑了。想到照相,那乱麻一团的往昔,就好像抽出了一个头似的。王琦瑶又问那照相间是否依然如故。程先生说:原来你还记得。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怀着身孕,脸是有些浮肿,那旧日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层膜。他想刚才喊她的时候,觉着她一丝未变,宛如旧景重现,如今面对面的,却仿佛依稀了。时间这东西啊,真是不能定睛看的。他不由问王琦瑶: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掐指一算,竟有十二年了。再想到那分手的源头,都有些缄默。时近中午,旧货行拥挤起来,推来探去的,站也站不稳,王琦瑶就说出去说话吧。两人出了旧货行,站在马路上,人群更是熙攘,他们一直让到一根电线杆子底下,才算站定,却不知该说什么,一起昂头看电线杆子上张贴的各种启事。太阳已是chūn天的气息,他俩都还穿着棉袄,背上像顶着盆火似的。站了一时,程先生就提出送王满瑶回家,说她先生要等她吃饭。王琦瑶说,她才没人等呢!回去倒是该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程先生脸红了,说程太太纯属子虚乌有,他于然一身,这辈子大约不会有程太太了。王琦瑶便说:那就可惜了,女人犯了什么错,何至于没福分到这一步?两人都有些活跃,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看着太阳就到了头顶,彼此都听见饥肠漉漉的。程先生说去吃饭,两人走了几个饭馆,都是客满,第二轮的客人都等齐了,肚子倒更觉着饿,刻不容缓的样子。最后,王琦瑶说还是到她那里下面吃罢了,程先生却说那就不如去他那里,昨天杭州有人来,带给他腊肉和jī蛋。于是就去乘电车。中午时分,电车很空,两人并排坐着,看那街景从窗前拉洋片似地拉过,阳光一闪一闪,心里没什么牵挂的,由那电车开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楼果然如故,只是旧了些,外墙上的水迹加深了颜色,楼里似也暗了。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没擦,透进的光都是蒙灰的。电梯也是旧了,铁栅栏生锈的,上下眼卿作响,激起回声。王琦瑶随了程先生走出电梯,等他摸钥匙开门,看见了穹顶上的蜘蛛网,悬着巨大的半张,想这也是十二年里织成的。程先生开了门,她走进去,先是眼睛一暗,然后便看见了那个布慢围起的小世界。这世界就好像藏在时间的芯子里似的,竟一点没有变化。地板反she着棕色的蜡光,灯架仁立,照相机也仁立,木板台阶上铺着地毯,后面有纸板做的门窗,又古老又稚气的样子。程先生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起来,传出了刀砧的声音。不一会儿,饭香也传出了,夹着腊肉的香气。王琦瑶也不去帮他,一个人在照相间走来走去。她慢慢走到后面,化妆间依然在,镜子却模糊了,映出的人有些绰约,看不清年纪的。她去推梳妆桌旁的窗子,风将她的头发chuī乱了。太阳已经偏午,夹弄里的暗有些过来,她看见底下的行人,如蚁的大小和忙碌。她走出化妆间,又去推暗房的门,手摸着开关,一开,红灯亮了,聚着一点,其余都是黑,含着个心事般的,又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 宗 字。王流摇不知道,那大胜界如许多的惊变,都是被这小世界的不变衬托起的。她立了一会儿,关上灯掩了门再往里走,这一间却是厨房了,煤气灶边有张小圆桌,桌上已放好两付碗筷。饭还切在火上,另一个火上炖着蛋羹。
程先生烧的是腊肉菜饭,再有一大碗蛋羹。两人面对面坐着,端着菜饭碗,却有点饿过头了,胃里满满的。一碗饭下去,才觉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没底似的,不知不觉竟将一只中号钢jīng锅的饭都吃完,蛋羹也见了底,不由都笑了。想十二年才见一面,没说多少话,却是闷头吃饭。又想过去曾在一起吃过许多次饭,加起来大约也没这一顿吃的多。两人笑过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王琦瑶见程先生看她,便说:你别看我,你是一个人,我是两个人,也不过同你吃的一样。说到这话,两人都一怔,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勉qiáng一笑,说;我知道你早就想问我,可是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你,反正,我现在怎样是全部在你眼前,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程先生听她这话说得泼辣世故,却又隐若无奈和辛酸,便有沧海桑田的心清。但既是把话说开,两人倒都坦然了。他们撇开过去不提,说些眼下的状况。程先生说他在一个公司机关做财务的工作,薪水供他一个人吃喝用度,可说绰绰有余,只是近些日子觉出了紧,但比起那些有家口的同事,就算是好上加好的了。王琦瑶告诉他,打针的收入本就勉qiáng,如今就难免要时常光顾旧货行了。程先生不禁为她发愁,说卖旧衣服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卖完的那一天怎么办?王琦瑶笑了,反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7什么又是个长久?看程先生回答不上来,又和级口气说;只要把眼前过去,就是个长久之计。程先生便问眼前的日子如何。王琦瑶细细告诉他一日三餐怎么安排,一盐一酱都不遗漏的。程先生也告诉王琦瑶他的勤俭之道,一根火柴也发出三分光的。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回到吃的上面,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的题目,说到兴趣,便互定了时间请客,好像下了战书似的,都是跃跃然的。然后,王琦瑶就说要走,约好人下午来打针,还有一个须上门去的。程先生送她出门,看着她进了电梯才回去。
一九六O年的chūn天是个人人谈吃的chūn天。夹竹桃的气味,都是绞人饥肠。地板下的鼠类,在夜间繁忙地迁徙,麻雀则像候鸟似地南北大飞行.为了找一口吃食。在这城市里,要说 饥道 二字是谈不上的,而是食欲旺盛。许多体面人物在西餐馆排着队,一轮接一轮地等待上座。不知有多少牛菲利,洋葱猪排,和匿塌鱼倒进了婆婆之口,奶油蛋糕的香味几乎能杀人,至少是叫人丧失道德。抢劫的事件接连发生,事件也不是大事件,抢的都是孩子手中的点心。糕饼店是人们垂涎的地方,一人买,众人看。偷窃的事件也常有发生。夜里,人们不是被心事闹醒,而是被漉漉肌肠闹醒。什么样的感时伤怀都退居其次,继而无影无踪。人心都是实打实的,没什么虚情假义。人心也是质朴的,洗尽了铅华。在这城市明丽的灯光之下,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归真还原的,huáng是huáng了,瘦是瘦了,礼貌也不太讲了,却是赤子之心。虽然还不是 饥馑 那样见真谛的,是比 饥馑 要表一层,略有些奢侈,却也相当纯粹,相当接近水落石出了。虽然也不如 饥谨 来得严肃,终有些滑稽的色彩,可嘲讽的力量也是极大的。不是说,喜剧是将无价值的撕碎给人看吗?这城市里如今撕碎的就正是这些东西。要说价值没什么,却是有些连皮带肉的,不是大创,只是小伤。
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这吃不是那吃,这吃是饱腹的,不像以往同严师母,几个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时光。他们很快发现,两个合起来吃比分开单个吃更有效果,还有着一股同心协力的jīng神作用。于是他们每天至少有一顿是在一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资的大半jiāo给王琦瑶作膳食费,自己只留下理发钱和在公司吃午饭的饭菜票钱。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瑶这里来,两人一起动手切菜淘米烧晚饭。星期天的时候,程先生午饭前就来,拿了王琦瑶的购粮卡,到米店排队,把配给的东西买来,有时是几十斤山芋,有时是几斤米粉。他勤勤恳恳地扛回来,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这些别致的口粮。程先生的西装!回了,里面的羽纱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发顶稍有些秃。眼镜还是那付金丝边的,金丝边却褪了色。虽然是旧,还有些黯淡,程先生还是修饰得很整洁,脸色也清慡,并无颓败之相,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别,像是从四十年代旧电影里下来的一个人物。这类人物,在一九六0年的上海,马路上还是走着几个的。他们的身影带着些纪念的神情,最会招来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装的康明逊那样,旧也是旧,却是新翻旧,是变通的意思。程先生是执著的,要与旧时尚从一而终的决心。程先生拎着一铅桶山芋,走在路上。因为拎得不得法。铅桶老是碰膝盖,他不得不经常换手。换手时,便趁机喘口气,看看街景。梧桐树都长出了叶子,路上有了树yīn,他心里很安宁,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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