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_王安忆【完结】(78)
王琦瑶认识的便是其中一个,今年二十六岁。人们叫他 老克腊 ,是带点反讽的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他在一所中学做体育教师,平时总容一身运动衣裤,头发是板刷式的那种。由于室外作业,长年都是黝黑的皮肤。在学校里少言寡语,与同事没有私jiāo,谁也不会想到他其实弹了一手好吉它,西班牙式的,家里存有上百张爵士乐的唱片。他家住虹口一条老式弄堂房子,父母都是勤俭老实的职员,姐姐已经出嫁。他自己住一个三层阁,将棕绷放在地上,唱机也放在地上,进去就脱了鞋,席地而坐,自成一统的天下。他的老虎天窗开出去就是一片下斜的屋瓦,夏天有时候他在屋瓦上铺一张席子,再用根背包带系了腰,拴在窗台上,爬出去躺着。眼前便是一片深蓝的天空,悬挂着一些星星。远处有一家工厂,有隐约的轰鸣声传来,那烟囱里的一柱烟,在夜空里是白色的。一些琐细的夜声沉淀下去,他就像被空气溶解了似的,思无所思,想无所想。他还没有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虽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只到好朋友这一层上,便停止了发展,因为没有进一步的需要。他对生活也没什么理想,只要有事gān就行,也晓得事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还是抱积极的态度。没有远的目标,近的目标是有的。所以,他便也没有大的烦恼,只不过有时会有一些无名的忧郁。这点忧郁,也是有安慰的,就是那些二十年代的爵士乐。萨克斯管里夹带着唱片的走针声,嘶嘶的,就有了些贴肤可感的意思。他是有些老调子的,新东西讨不得他欢心,觉着是bào发户的味道,没底气的。但老也不要老得太过,老得太过便是老八股,亦太荒凉,只须有百十年的时间尽够了。要的是那刚开始的少数人的繁华,黑漆漆的夜空里,那一小丛灿烂,平整的蛋路路上,一座欧式洋房,还有那万籁俱寂中的一点境蜒曲折的音响。说起来,其实就是那老爵士乐可以代表和概括的。
老克腊的那些男女青年朋友,都是摩登的人物,他们与老克腊处在事物的两极,他们是走在cháo流的最前列。这城市有网球场了,他们是第一批顾客;某宾馆进得保龄球了,他们也是第一批顾客。他们是老克腊速体育系时的同学,以体育的jīng神独领风骚,也体现了当今世界的cháo流特征。只看那些名牌:耐克,彪马,几乎都来自于运动服装,而西装的老牌子 皮尔·卡丹 ,却是在衰落下去。他们这一列人出现在马路上的形象,多是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有个姑娘,年发从头盔下飘起来,一阵风地过去。迪斯科舞厅中最疯狂的一伙也是他们。他们以各种方式,总能结识一个或两个外国人,参加在其中,使他们这一群人有了国际的面目,并可自由出入一些国际场所。老克腊在其中是默默无闻的一个,没有建树的一个。别人热闹的时候,他大多是靠边站,有他没他都行的。他看上去是有些寂寞的,但正是这寂寞,为这个快乐新cháo的群体增添了底蕴。所以,有他和没他还是不一样的。对他来说呢,也是需要有一个摩登背景衬底,真将他抛入茫茫人海,无依无托的,他的那个老调子,难免会被淹没。因那老调子是有着过时的表相,为世人所难以识辨,它只有在一个崭崭新的座子上,才可显出价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放在天鹅绒华丽的底子上,倘若没这底子,就会被人扔进垃圾箱了。所以,他也离不开这个群体,虽然是寂寞的,但要是离开了,就连寂寞也没有,有的只是同流合俗。
老克腊的父母,将他看作一个老实的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有正经的工作,也有正经的业余生活,亦不乱jiāo女朋友。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不是贪玩的人,每周看一回电影,便是他们所有的娱乐。他母亲曾有一度,热衷于收集电影说明书,文化革命时自觉烧掉了她的收藏,后来的电影院也再不出售说明书了。再往后,他们因有了电视机,就不去电影院了。每天晚饭吃过,打开电视机,一直看到十一点。有了电视机,他们的晚年便很完美了。儿子在阁楼上放的老音乐,在他们听来是有些耳熟,更使他们认定儿子是个老实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语,也叫他们放心。他们即便在一张桌上吃饭,从头到尾都说不上几个字。其实彼此是陌生的,但因为朝夕相处,也不把这陌生当回事,本该如此似的。说到底,这都是些真正的老实人,收着手脚,也收着心,无论物质还是jīng神,都只顾一小点空间就够用了。在上海弄堂的屋顶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许多这样的节约的生涯。有时你会觉着那里比较嘈杂,推开窗便噪声盈耳,你不要怪它,这就是简约人生聚沙成塔的动静。他们毕竟是活泼泼的,也是要有些声响的。在夏夜的屋顶上,躺着看星空的其实不止一个孩子,他们心里都是有些鼓dàng,不知要往哪里去,就来到屋顶。那里就开阔多了,也自由多了,连鸽子也栖了,让出了它们的领空。那嘈杂都在底下了,而他们浮了上来,漂流一会儿就会好的。像这样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心曲,那硬是被挤压出来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腊的是上海西区的马路。他在那儿常来常往,有树yīn罩着他。这树明也是有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阳光,茂名路是由闹至静,闲和静都是有年头的。他就爱在那里走动,时光倒流的感觉。他想,路面上有着电车轨道,将是什么样的情形,那电车里面对面的木条长椅间,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饭店的建筑,砖缝和石棱里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读,可读出一番旧风雨。上海东区的马路也了解老克腊,条条马路通江岸,那风景比西区粗扩,也慡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诗题材,旧风雨也是狂飘式的。江鸥飞翔,是没有岁月的,和鸽子一样,他要的就是这没有岁月。要的也不过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种,只是五十年的流萤。就像这城市的日出,不是从海平线和地平线上起来的,而是从屋脊上起来的,总归是掐头去尾,有节制的。论起来,这城市还是个孩子,真没多少回头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腊这样的孩子,却又成了个老人,一下地就在叙旧似的。心里话都是与旧情景说的。总算那海关大钟还在敲,是烟消云灭中的一个不灭,他听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响。老克腊走在马路上,有风迎面chuī来。是从楼缝中挤过来的变了形的风,他看上去没什么声色,心却是活跃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觉。他就喜欢这城市的落日,落日里的街景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最合乎这城市的心境。
这一天,朋友说谁家举行一个派推,来人有谁谁谁,据说还有一个当年的上海小姐。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车后座,一路西去,来到靠近机场的一片新型住宅区。那朋友住一幢侨汇房的十三楼,是他国外亲戚买下后托他照管的。平时他并不来住,只是三天两头地开派推,将各种的朋友汇集起来,过一个快乐的夜晚,或者快 乐的白天。他的派推渐渐地有了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的,来的人呢,也是一带十,十带百,他全是欢迎。人多了,难免鱼目混珠,掺和进来一些不正经的人,就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撬窃的案子。但按照概率来说,人多了也会沙里淘金地出现jīng英。因此,有时他的派推上会有特别的人物出场,比如电影明星,乐团的首席提琴手,记者,某共产党或国民党将领的子孙。他的派推就像一个小政协似的,许多旧闻和新闻在客厅上空jiāo相流传,可真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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