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恋_王安忆【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有一天,下午最后一场电影散场了,等观众走尽,工作人员便开始清场。他拿了一把小笤帚,扫前十排的场地。笤帚很短,他必须深深地弯下腰去。这种姿势叫他无法解除屈rǔ的心情,可又庆幸这样深深的低头可以避免和任何人照面。他便低低地弯着腰,一点一点移动着,先从左往右,扫到头,就直腰走上前一排,从右往左。当他扫完一排,直起腰向前时,忽然定住了。隔着整个灰尘弥漫的剧场,他看见最后一排,她默默地伫立着。

这是自从那可怖的夜晚láng狈分手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并且沉静了许多。她立在那里,有着一股从来没有的宁静的忧郁的气息。他远远地看着她,却不能走上前去。工人们都在扫地,大声喧嚷,扫帚扬起的灰尘漫天铺地,粗俗的说笑在空dàngdàng的剧场里激起了回声。

远远地看着他,他似乎瘦得只剩下灵魂了。她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片一片地碎下来,她是从未体验过心碎的感觉,她向来是使别人心碎的,因为她是太健康,生命力太qiáng的,痛苦使她软弱,也使她变得纯真了。

他们隔了一大个喧闹与龌龊的场子,默默地对望着。灵魂脱出了躯壳,飞越了障碍,紧紧地拥抱了。他们都体验到了这拥抱,这拥抱是前所未有的销魂,前所未有的动人心魄。痛苦与隔离反将他们拉拢了,原来逢场做戏的事,如今终于弄假成真,他们是真爱了。

他们忽然体会到:什么才是爱情。

第二天上午,他坐在舞台的侧幕后面,郁闷地拉着手风琴。半生的郁闷与不顺,在这日子里,全涌上了心间。他没有前景可望,便只是回顾。怀着这样苦闷的心情,便只能回忆起不愉快的事情,那回顾使他更沉闷,更沮丧了。他几乎是苟延残喘,再没有生活的兴趣。

剧场关着场灯,黑暗暗的一片,幕前幕后时时传来一句半句说话的声音。忽然,舞台侧边的太平门上的帘子掀开了一下,掠进一道光亮,随后又暗了。有一个人影匆匆地走上台阶,上了舞台,迎着嘶哑的琴声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上天桥。”然后贴着天幕向舞台对面走去,隐在黑暗中了。

他没有停止拉琴,却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膝盖互相碰着,牙齿格格直响。他拉了一会儿,终于坚持不下去,停了下来,轻轻地卸下手风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台侧踱了几个来回,左右张望着,随后便一步蹿上了通向天桥的黑暗的走道。

走道一片漆黑,十分狭窄,每一级阶梯都很高。他几乎是双手扶地爬上一级又一级,每经过灯光间时,便有了一线光亮。那光亮总是叫他惊出一身冷汗,那光亮淡淡地照见他鬼鬼祟祟的形象,他自卑得要哭。可是,一切都顾不得了,他只有一级一级爬上去了。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坚决,上面有着什么在叫他,召唤他,他无法抗拒,无法抗拒。他终于到了最最顶层,眼前敞亮了。他站在狭长的天桥的一端,天桥下是一整个空寂的舞台,有人说话,激dàng着响亮的回声。天桥的那端,伫立着她,她慢慢地向他走来。他不由挪动了脚步。一层层的幕条垂直在他们脚下,如同走在云端。他们终于相遇了,两个人的四只手漆黑,身上脸上沾了灰尘。他们紧紧地抱成一团,紧紧地抱着,恨不能互相嵌进肌肤深处。她哭了,哭出了声,他赶紧用手紧紧地掩住她的嘴,觉出被咬住了手掌,尖利的牙齿咬进肉里。然后他哭了,她也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让出声。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天地间都能激起无处不至的回响。他们互相掩着嘴,哭着。他们觉得,一大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就好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痛苦将她全变了,变得柔顺了。绝望也将他变了,变得坚决了,虽然只是暂时的。他们站在颤巍巍的天桥上,站在空寂寂的舞台上方,屏住呼吸,压住抽泣,拥抱着,忘记了时间。

他们又开始约会了-1

他们没有别的路走,只有这样了

他们又开始约会了。他们已经没有了道德,没有了廉耻,他们甘心堕落,自己再不将自己当作正派人看,他们没有别的路走,只有这样了。可是,毕竟需要避人耳目而又更为困难。几乎大半个城市的人都认得他们。她本来就出名,这会儿更是尽人皆知,将他也带出了名声。他们走得更远,约会的地点越来越偏,约会的方式简直费尽了心机。这一日,下午,他们居然去到了那座名为花果山,其实却无花也无果的荒山。

树木很稀疏,草很huáng,那是一个肃杀的秋日。风chuī过草木,很凄凉地响着。他们坐在背yīn的山后,一片草丛里面。半人高的枯草被他们压倒了,铺在地下,变成了一张软和的chuáng垫。两人拥抱着蜷在上面喃喃地说着一些绝望的傻话。太阳渐渐地西移,翻到山后,落到他们身上,已成了夕阳。

他们几乎睡着了,又被秋风刮醒,天已半黑,这才匆匆地下山。下山的路不好走,她又穿着高跟的皮鞋。他搀扶她,却又承受不住身体的重负,还须她的搀扶。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下山。汗水湿透了衣服,又叫风chuī凉了。风是那样凄凉地在chuī,叫人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终于在天黑之前下到了山底,两人连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便匆匆分手,各自回家。家里很好,什么也没发生。女人的脸色总是安详,叫他充满了悔恨,又不得不将自己那龌龊的内心更严密地包裹起来。他想发誓再不做了,可是不敢,自己都不相信这誓言。他的自信完全垮了,他的意志完全垮了,只在一件事上坚qiáng起来,那便是与她那有罪的关系。

他在剧场里做了一段杂务以后,领导又将他调回办公室,以示治病救人,不存成见的姿态。他回了办公室,上班下班与她见面频繁起来,原以为见不着面才是痛苦,不曾想见面却得装作看不见更为痛苦。每逢看见她那鲜红的却已暗淡了的自行车,他的心便紧缩起来。他时时担心自己的心脏会突然停止跳动,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又极其悲观地想到这样的结束也未必不是幸事。然而,渐渐地,他的心脏开始麻木起来,他已觉不出那战栗,觉不出不能哭不能语的苦痛。相反,因为时时的能够看见她,能够与她约会,还觉得快乐起来。这是一种良心麻痹的快乐,是一种罪恶的快乐。他的头脑也停止了工作,只顾一日一日地过着。只是与她接触过后的夜晚,睡在女人身边,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他的心便裂开了一般。他用手绞住头发使劲地拽,将头发拽落了许多。早上起chuáng,女人看见他枕上的落发,又恨又疼。她知道男人无法自拔了,她要拉他一把。她向她的家乡和他的家乡写了信,说是还想回南方安家,希望父母亲属、同学朋友能给予帮助。并且,利用一些老同学的关系,在她的家乡南京找到了接收单位。她深知调动的不易,深知须走漫长而艰辛的道路,最终还不一定成功。可她必须在客观上将他们分开,如不这样,她知道凭他的性格,是再难分开了。何况,那女人又是那样坚决,那样有力量。她们从未见过面,可却深深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在做着一场无声的较量。为了一个软弱的、懦怯的男人,其实,这男人配不上她们那样的挚爱。可是,女人爱男人,并不是为了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奋不顾身,不惜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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