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恋_王安忆【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女孩儿妈的颜色老了,女孩儿却一天比一天鲜亮了。头发留长了也不剪,任它披了一肩膀,热了,烦了,才用洁白的手绢一扎,露出雪白的脖子,雪白的耳朵,耳朵边的腮上有一颗毛茸茸的小黑痣。坐在小板凳上看一本书,其实是一行也没看见,却做得十分入神,又文静,又高雅,叫人不敢动邪念。那男生从午后坐到天黑,也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光是他说,她只答应“哎”或者“不”。临到末了,要走,她才抬起头站起身,在前头走了,给他推门。推开门。却又回眸一笑,笑里意义万千,他来不及咂味儿,懵懵地走出去,门已掩了,再没动静,引得他下一日再来枯坐,坐了半天有那一笑,却也不亏了。

矜持得像个大家闺秀,这是她。热情奔放得像个外国电影里的野丫头,也是她。

偶尔家里没人了,她的兴致不知怎么一上来,猛地一站,书落在地上,她也不知觉,颤颤地从书上走过去,忽的捉住男生的两只手,合在滚烫的脸蛋上,呜呜咽咽地哭着,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像是爱得了不得,痛苦得了不得。他便傻傻地愣着,一双冰凉的手由着她揉捏,半天才醒过来,只觉得幸福劈头盖脸地扑来,心里冲动得厉害。挺起身子,想将她拥在怀里,不料她的热情已经过去了,退后几步,眼睛又爱又苦地望着他,伸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嘘”地chuī了一口,他便如施了定身法似的不能动了,留下一片模模糊糊而又热热烈烈的回忆。心里的激情无处寄托,只好爬上荒芜的花果山,放开嗓子唱,唱的尽是“文化革命”前的“huáng歌”:什么“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什么“阿哥阿妹情意长”,什么“九九艳阳天”,什么“绣荷包”……远远地听不真,只以为是只小shòu在吼。

江边码头的汽笛一声又一声。

如今赁的房屋,虽是破旧,又狭窄,倒是离江边近了,那汽笛声听起来也真切了。

乐队排练厅的顶上,是单身女宿舍。他在屋里拉琴,上面的人听起来,琴声就像脚下走过的流水。没事了,她就屏息静听,听长了,就听出了许多心事。她听出这个男人心里有话说不出来的苦楚,那苦楚因为琴声的表达,有了很多的诗意。她正当二十四岁的年纪,读到了高中,看了许多闲书,那一股忧郁格外打动了她青chūn纯洁的柔情。而他那种女性纤弱的气质,更唤起了她沉睡的母性。她是那样一种女人,表面柔弱文静,而内心却很qiáng大,有着广博的胸怀,可以庇护一切软弱的灵魂。心中洋溢的那股激情,是爱情还是母爱,永远也分不清,那股爱几乎称得上是博爱,有着自我牺牲的伟大,这伟大有时由于叫人羞愧和自卑,反给了人莫大的痛苦。

他在排练室里沉入在自己的琴声之中,完全没有想到已经被一个女性彻头彻尾地爱上了。每逢开饭的时间,头顶上便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姑娘们鱼贯而下,去食堂买饭,总有一个人在门前停下,告诉他:“别拉了,吃饭吧。”他不知道这是爱情最初的表白,只是微红着脸回答道:“谢谢,我马上就去。”她走了,注意到他并没有马上就去,而是等到最后,买饭的长队排到终了,窗口几乎要关闭时,他才慢慢走来,买三两米饭或者二两馒头,买一个菜,那菜总是最贵最不讨好,最最卖不掉的。有一次,她在排练厅门口停留时说道:“我帮你买饭吧。”说罢就拾起他搁在琴箱上的碗,走了。他很窘,站起身来不及放下琴就去追,可到了门口又停住了,不好意思再追上去。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站在屋里等她送饭上门不好,跑到食堂与她站在一处排队也不好,坐下拉琴,却全没了心思,一心里都是窘迫。便放下弓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饭票,等她来了好还她饭票。他很紧张地等待她的回来,看见她的身影从排练厅后面转出来便一阵慌张,赶紧闪进门里。她来了,安详地走进屋里,将一碗盖了菜的饭轻轻放在琴箱上,转过身就要走。他赶紧说:“还你饭票啊!”她又停住脚步,回头微微笑着,说:“三两饭票,两毛钱。”他慌忙抽着饭票,抽落了好几张,才数清了。她接过来端着自己的饭菜走了。他才觉出了好笑,很平常的事情却难堪成这样,他端起那饭菜,碗边似还留着她宁馨的余温,他心里十分地平静。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叫他着慌了。托她带饭带菜变成了一桩很平常很自然的事情。有时候,她给他捎来了饭菜,还会留在乐队排练厅里,同他一起吃饭,聊几句天。她问他家里有几口人?排行第几?他也问她父母是否都健在?兄弟姐妹有多少?她问他是哪一年的毕业生,他老老实实回答了,只隐去了在上海读音院附中的那一段;他问她哪一年下放插队,她说了,还格外地告诉他插队的地点和一些零零星星的故事。说话很平常,却很亲切。她有一股安宁的气息,令人镇静和放松,渐渐地,他很愿意和她接近了。他是个不很qiáng的男人,从小就很依赖母亲,对大哥虽然很爱,可是大哥是太qiáng壮太高大了,总是令他畏惧,不敢近前。他自己都不觉察地,本能地对男人抵触和排斥,不乐意和男人在一起。从小学至初中,至现在,他没有jiāo过极其知己的同性朋友。然而,对女人他又无法克服地害羞,所以他总是孤独一人,而内心却倾向了女人。他需要的是那种qiáng大的女人,能够帮助他克服羞怯,足以使他倚靠的,不仅是要有温暖柔软的胸怀,还要有qiáng壮有力的臂膀,那才是他的栖息地,才能叫他安心。

她以她的本性深知这一切,为了他的纤弱,她更爱他了。女人实际上有超过男人的力量和智慧,可是因为没有她们的战场,她们便只能寄于自己的爱情了。她愿意被他依赖,他的依赖给她一种愉快的骄傲的重负,有了这重负,她的爱情和人生才充实。他的依赖也使她深厚的柔情和爱心有了出路。因此,软弱的他于她却成了qiáng大的依赖。她要他,她自信一定能使他幸福,而自己也一定会幸福。可她十分明白,她不能太多地流露真情,更不能将这真情表达得太热烈,那会将他吓跑的。他纤弱而胆怯,心灵上有许多创痛,究竟是什么,她一无所知,却知道那同样的创痛于别人远不如于他那样痛苦和伤害。他须好好地保护,细心地对待。越是认识到这一点,她越是爱他爱得心疼。然而,她毕竟是姑娘,有着自尊,那自尊比着一般人又qiáng了许多。内心深处极不愿意叫他觉出自己的心思,也不愿叫旁人日后以为是她主动,目前已有这样的闲话神鬼不知地传开。为了这个,她又有点气,气他麻木不仁,气他怯懦得没有男人气,气他总是以姐妹的态度看待自己。所以,等他们渐渐相熟的时候,她却又疏远他了。一连几天,她没有叫他吃饭,更没有给他带饭,见面只是微笑一下便走开,走开也并不令人有什么不悦的感觉,只以为她确实有放不开的事。她是从不会叫人难堪的。她的疏远与她的接近同样地自然、平常,叫人没有一点不舒服。

当她疏远他的时候,他却有点怅怅的,缺少了什么似的,于是,他开始找她了。到了平时她该下楼的时候,却没听见她的脚步声。这时,他发觉自己是能从那杂沓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她独自个儿的了。他便走出门,扬头朝上喊她的名字。她伸出头来,宁静地微笑着问道有什么事?他就说,怎么不下楼吃饭,是不是不舒服了?她说,让同房间的女孩捎去了。他说,他也可以给她捎的。她便笑了,说,下回再请他捎。缩回头去,留下一扇反she着阳光的明晃晃的玻璃窗。他慢慢走开去,有了这几句对话,心里就踏实些了似的,却又有点空落落,少了依托似的。他自己去买了饭来,坐在琴边上嚼蜡般地吃,吃到一半,却见她走了下来,提着水瓶,站住了问他要不要开水,瓶里还有一点,倒了再去打新的。他说要,拿半碗gān饭泡了开水。她并不急着去打水,倚在门边,慢慢地和他说话,说今天的太阳特别地好,说今年的冬天格外地暖,夏天也就不会太热,等等的闲话。没一句是要紧的,可句句说了都落在他的心里。待要去细细地回想,一句也想不起,却是一片温暖的明静,罩住了一整个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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