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这人听了我的话,转过身来,微笑着看我,问道:那你要作什么呢?
所有的印象都因为这一句话大放光彩。这句话是具有人生意义的,它后来在我苦闷的时候来帮助我振作。这种帮助其实是一种自我帮助,用别人的话来帮助自己却可以减轻一些孤独感。
有时候,我以一个作家的角度去想:假如我们勇敢地采取行动,与人们发生深刻的联系,我们的人生便可成为一部巨著。而我们与人们的jiāo往总是浅尝辄止,于是只能留下几行意义浅薄小题大做的短句。那些戏剧性的因素在我们生活中经过,由于我们反应迟钝,缺乏行动,犹豫不决而一去不返。对于我们贫乏的人生,我们自己也是要承担一些责任的。
语言和文字是不负任何责任的,它们把一切都推至高xdxcháo,而不顾事实是否能达的到。语言和文字还善于制造假象,当真相来临,便不攻自破。假如不是这样长久的通信,我们还可以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发展我们的关系。我们或许最终也不会抵达情感的高峰,可我们在关系的发展的道路上,走到哪里是哪里,却都是真实可靠的。通信将我们的热情和创造力白白地付诸东流。最终,我们彼此都没有发生深刻的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虚无缥缈。虚无缥缈是我们和许多人关系的一种情形,注重关系是我们总是处在游移不定的状态中。
脱离文字和语言,我们似乎就无从体察,我们必须要由文字说明,才能理解现实。在我们感觉和被感觉的事物之间,必须有文字和语言来作媒介。我们不仅缺乏行动的能力,也缺乏感受行动的能力。我们在文字和语言上灵敏度极高,直接面对现实时,则麻木不仁。因为这个,我们也错过了许多机会。写到这里,我有些哀伤,我发现我们好象是专门为错过机会出生于世,我们永远也谈不上去抓住什么,净是错过。我们的人生净是损失,损失了这样再接着损失那样。等我们吸取了教训,要去建设什么的时候,我们脚下已是废墟一片。其实,我们一生也不乏提醒我们的什么人,但不是亲身经历,我们什么都不信。
爱情这种深刻的关系是世上最难得。沉浮于茫茫人海中,爱情能使我们同舟共济。爱情还是我们一种必要的羁绊,它温柔的束缚住我们的脚,使我们不至于像浮萍一样无根地漂流。
失恋这个情景说实话我很喜欢,它多愁善感,缠绵悱恻,它还刺激人的自尊和骄傲。
我们这些孩子啊,是读过的书害了我们。书本将人们的经验抽象化和简单化,它有以个别经验概括全部和以普遍的经验概括个别的危险。我们都是那种好奇的、对知识贪婪的孩子,我们如饥似渴地读书,而且认真相信读来的一切。我们接受了淘洗过的、审美化了的人生经验,我们渐渐培养成一种文学化的人生观念。文学化的人生观念是我们的致命伤,它将我们与自己活生生的经历隔离开来,妨碍我们去涉足人生,建设自己的深刻体验。这也是我们所以经验贫乏的根源之一。
像我们这些禁欲的观念根深蒂固的孩子,几乎都要经历炼狱一般的黑暗过程,才可抵达自然之子的彼岸。我们并不懂得,欲念是人和人达成关系的最深处的一个锁链。这可说是个关键锁链,它将人们在身心深处结合了起来。这是我们jiāo往至深必定要遇到的一个困境。说它是困境,是因为它实在不好解释。它同时是黑暗与光明两种。它可以将人变成畜生,也可以将人变成欢乐神。我们走出深居简出的禁欲的房屋,我们几乎无一遗漏地遭受了泥淖没顶的危险。我们中间有的沉没了,有的则最终走了出来。我们对性的观念千差万别,总起来说都是小心翼翼、层层防范,这反映出我们是刚刚走出禁欲的一代。欲念的活跃最初总是残酷地撕裂我们的自尊心。它来得往往不是时候。它在我们还没有作好准备,身心都很娇弱的时候来临,带有bàonüè和廉耻的特点。它好像上天有意安排的严峻考验,像bào风雨一样,摧残着一棵幼小的树,来不及等这树长大、根深叶茂。也好象是有意安排的,欲念的来临总是超过社会的允诺,这使它带有离经叛道、与社会对抗的色彩。有谁的欲念倘若能与这社会法保持同步,他便是一个幸福的和平的人。然而大多数人不是这样。所以欲念撕裂了我们的自尊心之后又来冲击我们的社会责任感。它是那样的无法无天,摆弄我们就像风chuī小草。它还使我们的纯洁观念受到威胁。它使我们对自己信心扫地、希望全无。我们一千遍地对自己说:“我们不再是纯洁的孩子了!”这其实是一种剥去伪装的最彻底最残bào的接触方式,它将人赤luǒluǒ地面面相觑,什么装饰都没有了。我说,欲念的联络决不都是深刻的联结,但我断定,最深刻的来年界必然要通过欲念来抵达。

对于我们这些与张爱玲jiāo臂而过的人,就只能从她留下的文章去认识她。在散文里,她显得清晰和直接一些,小说则要隐晦与曲折一些。而说到底,认识张爱玲,是为了认识她的小说,因为于我们来说,唯有小说,才是张爱玲的意义。所以,认识的结果就是,将张爱玲从小说中攫出来,然后再还给小说。
先看张爱玲的散文。我在其中看见的,是一个世俗的张爱玲。她对日常生活,并且是现时日常生活的细节,怀着一股热切的喜好。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她说:“我喜欢听市声。”城市中,挤挨着的人和事,她都非常留意。开电梯的工人,在后天井生个小风炉烧东西吃;听壁脚的仆人,将人家电话里的对话译成西文传给小东家听;谁家煨牛肉汤的气味。这样热腾腾的人气,是她喜欢的。在另一篇散文《道路以目》里,她写的街景,也是人间冷暖的:煮南瓜的气味与那种明亮的桔红,给她“暖老温贫”的感情;寒天早晨,有人在人行道上生小火炉,呛人得很,可是,“我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一个绿衣邮差骑车载了他的老母亲,使她感动;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小红灯———在我们的时代,已经看不见了。小时候,有人在车轮上系彩色的绒线,大约是一样的意思———她认真地观赏着,赞道:“流丽之极”。在《谈画》中,她看塞尚的《抱着基督尸身的圣母像》,大感惊讶的是,圣母是最普通的妇人,清贫,论件计值地做点缝纫工作,灰了心,灰了头发“,并且注意到,圣母并不是抱着基督,而是,”背过身去正在忙着一些什么“,抱着基督的则是”另一个屠夫样的壮大男子“。而基督呢?没有使她联想起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他所有的只是图案美“,于是,他就错过了她的兴趣。她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熟稔的,与她共时态,有贴肤之感的生活细节。这种细节里有着结实的生计,和一些放低了期望的兴致。
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的兴趣与苏青不同。胡兰成对宁波人苏青的评价很对,他说宁波人过日子多是兴兴头头的,但是缺少回味,是真正入世的兴致。张爱玲却不是,她对现时生活的爱好是出于对人生的恐惧,她对世界的看法是虚无的。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她饶有兴味地描述了一系列日常景致,忽然总结了一句:“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于是,这短促的人生,不如将它安在短视的快乐里,掐头去尾,因头尾两段是与“长的磨难”接在一起的。只看着鼻子底下的一点享受,做人才有了信心。以此来看,张爱玲在领略虚无的人生的同时,她又是富于感官,享乐主义的,这便解救了她。《道路以目》里,她写她上街买菜,遇到封锁,只得停留在封锁线以外的街道上。有一个女佣想冲过防线,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然后,“众人全都哈哈笑了”。这是合乎张爱玲人生观的地方,大难临头,回家烧饭的钟点却一丝不苟。在那无意识的女佣,是一种积极,但在张爱玲,却是消极。因她是要比女佣了解“封锁”的含义,了解这个时世里的灾难。她却又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能够就事论事地面对现实。她并不去追究事实的具体原因,只是笼统地以为,人生终是一场不幸,没有理由地一径走着下坡路,个人是无所作为的。像她在《更衣记》的末尾写的,一个小孩子,在收了摊的小菜场,满地的垃圾里面,骑了自行车,撒开把手,很灵活地掠过了。于是,她写道:“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就是在这轻盈地一掠之中,有了小小的冒险,终却是安全的,便小小地得意着。就是这么一点雕虫小技的手腕。张爱玲喜欢归喜欢,其实又是不相信它们的意义的,否则,她就是宁波人苏青了。否则,她就不会如此贪馋地抓住生活中的可触可感。她在千古之遥,尸骨无存的长生殿里,都要找寻出人间的触手可及的温凉。在《我看苏青》里,写杨贵妃和唐明皇闹气,逐回娘家,“简直是‘本埠新闻’里的故事”。她不喜欢小提琴,因为太抽象,而胡琴的声音却贴实得多,“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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