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_王安忆【完结】(19)
阿三看看表,已经一点多了,她把被褥铺开,在chuáng沿坐下,没有去动铁盒里的饭。那两个已经与这一个老的熟识起来,问她为什么不去工场间,回答说是 民管 ,就是负责管理劳教们生活的。她们开始吃饭,铁勺搅得饭盒当当响。吃着吃着,其中一个便哭起来,说她父母要知道她在吃着这个,不知要多么伤心。老的就劝她,说吃官司都是这样的,再说,她父母在上海,怎么会知道?寻阿三事的那个则冷笑说:你会吃官司吧,不会吃官司不要吃。听起来是蛮横无理的,阿三看着她,心想这是头一个难对付的,她和阿三不是在一个收容所里,到了车上才第一回见面,阿三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有仇。
阿三在chuáng上躺下,伸直身于,双手枕在脑后。她看着门外的太阳地,太阳地上有一个水斗,边上放着一只鞋刷,在太阳下bào晒着。虽说是十月份,可是这里的太阳依然是酷热的。几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空气里散发有一股饭馊气。chuáng头的那三个压低了声音在说着什么,很机密的样子。然后,两点钟就到了。
阿三的新生活开始了,来农场之前,阿三从收容场写给女作家一封明信片,请她帮忙送些日用品和被褥来。女作家来了,借着她的关系和名声,允许在办公室里和阿三单独会面。一上来,她几乎没有认出剪短了头发的阿三,等认出了,便说不出话来了。停了一会儿,阿三不好意思地一笑,说:现在,从你客厅走出来的,不仅是去美国,还有去吃官司的。女作家讥讽道:谢谢你改写历史。又gān坐了一会儿,女作家打开她带来的大背囊,将被褥枕头,脸盆毛巾一件件取出,摆了一桌子,最后,将那大背囊也给了她。告诉她,已经将她的房子退了,东西暂时放在她家,还有一些带不走的,她自作主张送了隔壁的邻居,那一堆旧画,她想来想去,后来让评论家一车拉走,但是她让他写了个收据。阿三这时插嘴说:给他gān吗?一把火烧掉算了,女作家并不理会,将一个小信封塞在她手里。阿三一看,是五百块钱,就说:以后我会还你。女作家说了声不要你还,声音有点哑,几乎要落下泪来。阿三皱了皱眉头,就站起来要进去,女作家说:我好不容易来了这里,你倒好。才几分钟就要我走路。阿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要我家里人来吗?就是不想看他们哭,现在,你代他们来哭了。女作家咬着牙说:阿三,你的心真硬啊!说罢站起身就走了。
现在,阿三的新生活是在羊毛衫后领上钉商标。商标要用两种线钉上,朝外的一面是分股的羊毛线,朝里的一面是丝线,两面都不能起皱。许多人都gān不来这活,大批的需要返工,阿三却立刻掌握了。
这批活是生产大队长硬从上海的乡镇企业手里争来的,以缴纳管理费为条件。jiāo货的期限本来就卡得死,再加上jiāo通不便,又需要一个提前量。因为活计难做,老是返工,拖了时间,如今只得加班。大队长几乎一个星期没有睡觉,喉咙哑了,眼睛充血,嘴上起了一圈泡。如今,农场需要自负盈亏,农田上的产值毕竟有限,还是要抓工业和手工业,gān部们调动了所有的,也包括劳教人员在内的社会关系,争取来一些活儿,往往都是条件苛刻。由于这些活儿都是从各处求来的,每一种都需要现学现做,这些劳动力又是流动的,无法进行技术培训,都是生手,因此便大量消耗了时间和体力。眼下这批羊毛衫的加工单,一上手大队长便明白她是被吃药了。显然是那乡镇厂自己吃不下来,转嫁于他们的,还可以从中赚取管理费。每一道工序都是难关,都需大队长亲自攻克,再传授传教。现在来了一个心灵手巧的阿三,大队长真有些喜出望外。她几乎要把她供起来,让那些手脚笨拙的女孩为她送茶送水,绞湿毛巾擦脸,不让她离开缝纫机半步。
阿三在这机械的劳动中获得了快感。羊毛衫在手里听话而灵活地翻转着,转眼间便完成一件。在她手下折叠羊毛衫的人,都几乎是被她催bī着,不由也加快了手脚。工场间里所充斥的那股紧张的劳动气氛,倒是使这沉寂的丘陵上的大院活跃了起来,增添了生气。时间就在这样的埋头苦做中过去了,天渐渐黑到了底,开了电灯,饭车早已等在外头,就是停不下来去吃,却也不觉着饿。人,就像一件上了轴的机器,不停地运作下去。
阿三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好像来到这里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一切都得心应手,异常顺利。
阿三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劳动,这劳动使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它填满了时间,使之不再是难挨的。有时候,她猛一抬头,发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而窗里却明亮如昼,机器声盈耳,心里竟是有些温馨的感动。只是那张chuáng铺是她几乎不敢躺上去的,一躺上去,便觉浑身再没一丝力气,深深地恐惧着下一日的到来。她甚至是不舍得睡着,好享受这宝贵的身心疏懒的时间,可是不容她多想,瞌睡已经上来,将她带入梦乡。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哨子又响了。大还黑着,半睡半醒地磕碰着梳洗完毕,就走去工场间,那里亮着灯,生产大队长已经gān开了。每个人都怀疑着究竟是昨天还是明天,是早晨还是夜晚,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又坐到了机器前边。当身体第一阵的软弱和不知所措过去之后,一切就又有了生气,又回到了昨日的节奏。不过体力却是新生的,像刚蓄满的水。接着,天就亮了。
现在,阿三成了技术指导,有哪一处没法解决的,阿三去了,便解决了。大队长看她的眼光里,几乎流露出讨好的神色。作为生产大队长,她最苦恼的是她不能够挑选她的劳动者,这阿三,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由于对阿三的偏爱,不自觉地,她便也比较袒护她。比如阿三新蓄起修尖的长指甲,她就装作看不见地过去了。可是这却被同屋的劳教告发到中队长那里,受到扣分的处罚。
阿三知道是谁告发的她。
这是十六铺一带十分有名的人物,绰号叫 阳chūn面 ,意思是她的价格仅只是一碗阳chūn面。这使她在劳教中处于低下的地位。而像阿三这种她们所谓的,做外国人生意的,则是她们中间的最上层人物。随之排列的是港台来客,再是腰缠万贯的个体户,阳chūn面的对象。却主要是来自苏北的船工。这使她对阿三怀着特别嫉恨的心情。但恨归恨,却还不至于让她事事向阿三挑衅,理由还有一条。
就像阳chūn面的来龙去脉在人们中间相互流传一样,阿三的流言也在劳教中间传播。那就是当她为自己辩护时,对承办员所说的:我不收钱的。就这样,阿三也有了一个外号,叫 白做 。阳chūn面对此一方面是不相信,觉得她是说谎抵赖假正经,另一方面却愿意相信,这样她似乎就可以把阿三看低了。因此,当她向阿三寻衅的时候,也是带着些试探的意思,试什么呢?似乎是,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的,试一试,她能不能与阿三做朋友。这种心情既是复杂的,又是天真的,甚至带有几分淳朴。
阿三当然知道自己的绰号,但她不动声色地听凭它悄悄流传。她才不屑于和她们计较。其实,当她对承办员说出那句 我不收钱 的时候,心里立刻就后悔了。她怎么能期望这个刚从专科学校毕业的,唇上刚长出一层绒毛却一脸正气的年轻人,理解这一切,这是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啊!事实上,说什么都是白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总算,还都过得去。好虽好不到哪里去,可也决没坏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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