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提起的心放下了,却惶惶的不安。她想,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叫比尔没了兴趣,或者是她太不够主动,也叫比尔没了兴趣。这天余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有些沉闷,各自若有所失。分手时,比尔摸了摸阿三的脑袋,这叫阿三觉出,比尔还是对她有感情的。这天阿三回到学校宿舍,在帐子里好好地审视了一番她的身体。审视的结果是,她的身体没有问题。在灯光的暗影里,显得纯洁无瑕。可矛盾也在这里,它显然是不具备经验的。是不是这个扫了比尔的兴?但是,它们勤于学习。她伸了伸腿,在心里对比尔说。
第二天,阿三就着手创造一幅新画,看上去就像是一面壁画的草图。画的是一个没有面目的女人,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直垂下来,变成了茂盛的兰草,而从她的yīn部却昂首开放一朵粉红的大花。在一整幅yīn郁的蟹绿蓝里,那粉红花显得格外娇艳。一周之后,新画完成,取名为 阿三的梦境 。在一个周末的大家都回家的下午,阿三把比尔叫到学校,在宿舍里向他展览了这画。比尔看了画后,向阿三提出一个问题。
他说:我理解这画是关于性,那么,你对性的观念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我知道,中国人对性不是这样的态度,那么,就是西方,而我知道,你并没有去过西方,我大约是你认识的第一个西方人。阿三却回答说:这画并不是描写性。比尔一时转不过弯,只得钻进牛角尖说:你可能认为不是,可在你的潜意识里,却一定是的。阿三就笑了:你正好说反了,这画意识里是性,潜意识里却不是。比尔被她搅糊涂了,把最先的问题也忘了。这时,阿三将chuáng头上的一件绸衣服罩上她身穿的白色连衣裙,说:让我来向你表演中国人的性。说罢,又从同学chuáng头捞了一件睡裙再罩上绸衣服,接着,又套上了第三件。就这样,她套了这层层叠叠,长长短短的一身走向比尔,非得仰起脸才能对住他的眼睛,说:现在,你来向我表演西方人的性。比尔望了她一会儿,动手将她的衣服脱下来,直脱到白色连衣裙,不禁迟疑了一下。可阿三的姿态是等待的,表示还没完结。于是比尔就脱去了她的连衣裙。
最后,阿三说:明白吗?千条江河归大海,这就是我的回答。比尔这才想起自己的问题,可是已经解决了。艺术和理论的铺垫,弥补了阿三经验方面的缺陷。比尔觉着她既天真又老练,身体含着稚气,却那么柔韧,有一股曲折委婉的刺激,非常的缠绵。比尔不由自主了。
阿三的身子揉进了比尔的身子,脑子还是阿三自己的。有一刻她被惊惧抓住,觉着大祸临头。下一刻,欢喜却来了。总之,是不寻常。一阵bào风疾雨过去,她看见了身下的鲜血,很清醒的,她悄悄地扯过毛巾毯,将它遮住,不让比尔看见,而比尔也压根儿没想起这回事来。晚上一个人的时候,阿三觉出了疼痛,可却是让她感觉甜蜜的。她仔细地体味它,这是一个纪念。
后来,比尔就对阿三说,他开始明白东方人对性的感受能力了,那其实是比西方人更灵敏,更细致的。比如,他曾经看过一些中国的chūn宫,还有日本的浮世绘,做爱的场面,是穿着衣服,有些还很繁复累赘,然而却格外的性感。阿三说,这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要比漫山遍野的红更加浓艳。他们又谈到各国的服饰,均以为日本女性的和服敞开的领子里那一角后颈,要比西方人的比基尼更撩拨人意。然后,他们就穿着衣服做爱,那种受拘束的忍无可忍使得欲望更加高涨。有时候,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比尔的手伸进阿三的衣服,那层层叠叠、窸窸窣窣的动静,真叫人心旌摇曳。里头的那个小身子不知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是箭在弦上的情势,比尔他何曾经历过啊!他想:这是人吗?这是个jīng灵啊!
与实际的做爱相比,阿三的兴趣更在营造气氛方面。她是花样百出,一会儿一个节目。像阿三这种发育晚的女孩子,此时还谈不上有什么欲念,再加上心思不在这上头,全想着比尔怎么高兴。同金发碧眼的比尔在一起,阿三有一种戏剧感,任何不真实的事情在此都变得真实了。她因此而能够实现想象的世界,这全缘于比尔。所以,她就必须千方百计地留住比尔,不使他扫兴而离去。阿三晓得自己在做爱上肯定比不过比尔那些也是金发碧眼的对手,她以为比尔一定有着对手,并且想起她们,也毫无妒意。她就想着从别的方面战胜她们。比尔曾经对她说过:你是最特别的。阿三敏感到他没有说 最好的 。她自知有差异,却不知如何迎头赶上,只能另辟蹊径。
他们做爱的地方通常是在周末时阿三的学生宿舍,也曾经到宾馆租过房间,但在那种地方,阿三的艺术全无用武之地。房间太gān净,太整齐,也没有可供创作的材料。当然,有浴室,可这又是一个新课题,阿三完全陷入被动。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淋浴器下面,水淋淋的,由着比尔摆布,倒是有了一点欲念,但是很快被沮丧压倒了。比尔从来不带阿三去他的住处,阿三很识相的从来不问,虽然心里有些嘀咕。但是,在宿舍有在宿舍的好处,那是阿三的地盘,她更加自如,想象力很活跃。冬天到了,宿舍里没有暖气,他们在一chuángchuáng沉重的棉被底下做爱,取暖,于比尔都是新鲜的经验。午后的阳光模模糊糊地照进来,心里有一些颓唐,还有些相依为命似的。
一个外国人,频繁出入学生宿舍,自然会引起校方的注意。先是班主任,后是教导处,最终是校保卫处,陆续找阿三谈话,要她严谨校风校纪,并向她了解比尔的情况。阿三闭口不言,也对比尔闭口不言。但她悄悄地着手在校外租借私房。从他们地处南郊的学校,再继续往南去,有一个华泾村,村民都是花农,以种jú花为业。近些年家家新造了楼房,自己住不完,就向市区一些无房户出租。阿三就是到华径村去租房子的。当阿三打点停当,带比尔到新租的房子里,正是华泾村晒jú花的日子。家家门前都搭着晒花架,铺着白jú花。他们穿行过去,上了二楼,走进阿三的房间。温煦的阳光照在窗帘上,空气中洋溢着苦涩的花香,比尔真是有醉了的感觉。阿三把房间布置得很古怪,一个双人chuáng垫放在正中间,一顶圆帐系在吊扇的挂钩,垂到地上,罩住chuáng垫。他们就在那里面做爱。
然后,比尔让阿三坐在他的膝间,面对面的。luǒ着的阿三就像是一个未发育的小女孩,胳膊和腿纤细得一折就断似的。脖子也是细细的,皮肤薄得就像一张纸。可比尔知道,这个小纸人儿的芯子里,有着极大的热情,这就是叫比尔无从释手的地方。比尔摸着阿三的头发,稀薄,柔软,滑得像丝一样,喃喃地说:你是多么的不同啊!这就好像是用另一种材料制作出来的人体,那么轻而弱的材料,能量却一点不减,简直是奇迹。阿三看比尔,就想起小时候曾看过一个电影,阿尔巴尼亚的,名字叫做《第八个是铜像》。比尔就是 铜像 。阿尔巴尼亚电影是那个年代里唯一的西方电影,所以阿三印象深刻。她摸摸比尔,真是钢筋铁骨一般。可她也知道,这铜像的芯子里,是很柔软的温情,那是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他们两人互相看着,都觉着不像人,离现实很远的,是一种想象样的东西。